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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2月22日 星期五

    探访瑞丽翡翠城

    赵良冶(四川雅安) 《 光明日报 》( 2013年02月22日   13 版)
    翡翠原石

        翡翠之都

        以成都为起点的南方丝绸之路,迂回盘绕上下腾挪,跨越万水千山后,进入西南边陲城市瑞丽。这是它在中国的最后一站,再前行,便进入缅甸境内。

        缅甸最诱人的,当数玉石中的极品,人称翡翠。

        至于瑞丽,仅听这名儿,感觉就是为玉而起的,充满祥瑞和美丽;只说这名儿,似乎就是为翡翠而设的,与翡翠有缘。

        今日瑞丽,依托翡翠产业,拓展翡翠文化,成为国内翡翠的主要集散地,被誉之“翡翠之都”。

        其实历史上,缅甸玉石的集散地在丝绸之路要津腾冲,清代到民国,翡翠贸易及加工盛极几百年。至于瑞丽,不过万里古道上的一个小小驿站,来往客商歇歇脚,喘喘气,再踏上漫漫长路。

        新中国成立初期,这座城市破烂不堪。即便30年前,依旧街道狭小,商贸萧条。直至国家级口岸开通,几个边境经济合作区、边境贸易区先后建成,缅甸输入中国的玉石毛料,通过瑞丽入关的一下子达到一多半,其中不乏上等翡翠。精雕细琢之后,这些玉石销往大陆和港澳台地区,占据半壁河山。

        沧海桑田,昔日丝路上这个不打眼的小驿站,终成中缅两国贸易的中转站和集散地;世事变迁,瑞丽终得结缘翡翠,丑小鸭浴火重生,摇身一变成了美丽的翡翠鸟。

        翡翠于鸟儿何干?

        说来你不信,天下事竟有这么蹊跷。翡翠这个名称,真来自一种小鸟,周身羽毛红黄绿相间艳丽无比,它的名字就叫翡翠。

        我小时候就见过这鸟儿,它们常常在河边浅水处觅食嬉戏。只是,我们那地方叫翠鸟,羽毛的颜色同翡翠一般,十分招人爱。

        以翠为贵

        到瑞丽就冲着翡翠。

        此刻的我,置身姐告大街尽头,周围人来人往。百步开外,即高悬国旗的通关口岸,一侧雕塑是两只金色麒麟,簇拥着“天涯地角”四个字,提醒游人这里已是祖国西南极边处。目光由近及远,从姐告直到城里的步行街、珠宝城,店铺一间挨一间,装修富丽堂皇,皆挂珠宝玉器招牌,专营缅甸翡翠。

        翡翠如雷贯耳,应是几年前的事。

        那时候,我居住的城市,一家玉器店开张,主营翡翠。老板是个女的,每隔上一两个月,就要去瑞丽采购玉石。就这么,听着女老板的故事,进入了玉石的世界,知道了翡翠,更迷上它那醉人的绿。

        国人爱玉,几千年玉文化源远流长,浩若烟海,蔚为大观。从红山文化、良渚文化的各色玉器,到商周后一枝独秀的新疆和田玉,再到清代人见人爱的缅甸翡翠,一路走来,洋洋洒洒,让人目不暇接。

        玉的种类繁多,除去和田玉、缅甸玉外,还有岫玉、独山玉、南阳玉、蓝田玉、密县玉、京白玉、绿松石等,可算蔚为大观。

        玉的样式不胜枚举。帝王的玉玺、文人的玉佩、女人的玉饰,加上各色摆件,可说千姿百态,林林总总,五光十色。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玉文化寓意、象征、谐音妙趣无尽。祈福驱邪,有佛祖、罗汉、虬螭、钟馗捉鬼;致富发家,有貔貅、蝙蝠、金蟾、文武财神;吉祥如意,有如意、观音、麒麟、十二生肖……要闻其详,三天三夜道不尽。

        就说翡翠,以翠为贵,也就是以绿色为尊,最上品可用八个字评价:艳夺春波,娇如滴翠。绿中又大有文章,有翠绿、俏绿、帝王绿、苹果绿、秧苗绿等多种类型。其他或红或黄,或蓝或紫,更有冰种玻璃种等等,色调丰富,质地变化多端,令人爱不释手。

        翡翠的时兴,离不开清代的慈禧,民国的宋美龄。两人结缘翡翠,宠爱有加,屋里摆的不用说,头上戴的,胸前挂的,身上点缀的,手上把玩的,无不是翡翠中的极品。只说慈禧的翡翠白菜、翡翠西瓜,宋美龄的一对满绿手镯,皆为天下珍奇,价值连城。两人对翡翠推崇备至,套用当今流行语说,可谓铁杆粉丝。上行下效,官宦权贵人家,纷纷属意翡翠,冷落了风靡千年而不衰的和田玉。

        数百年过去,时至今日,翡翠依旧独领风骚,引领玉石消费潮流。

        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生活的富足,普通民众审美意识的极大提升,昔日皇家权贵富人的专宠,如今已是走入寻常百姓家。像我辈这样的工薪阶层,也追逐时尚,陶冶情操,成了翡翠的崇拜者。

        此行赶巧,逢翡翠盛会,第五届国际珠宝文化节闪亮登场。

        街头,到处是招揽翡翠生意的中外商人;出租车,无不喷绘翡翠广告;墙面房顶,多悬挂抢眼的翡翠宣传画。钱包鼓起来的国人看上了瑞丽,领略异域风情再加选购翡翠,可谓一举两得。

        珠宝走秀逐一看来,各式翡翠格调高雅,若水碧天蓝,彩虹霞光,既养眼又长见识;珠宝公主选美,众佳丽婀娜多姿,周身翡翠争奇斗艳,美女珠宝相映增辉;玉雕大赛,能工巧匠精雕细琢,件件饰品巧夺天工流光溢彩,让人目不暇接……

        如果说这一切只能欣赏,那么让游客参与其间而又惊心动魄的,当数赌石了。

        赌石传奇

        赌石这些年方兴未艾。

        所谓赌石,是买卖翡翠毛料的方式,盛行于缅甸和中缅边境的玉石交易中。用最通俗的说法,就叫“隔口袋买猫”。

        此话怎讲?那翡翠毛料,被表皮包裹着,一块小小石头,标价成千上万元,甚至几百万元。参与赌石的人,只能看见一层皮壳,有如隔着一层口袋。灰不溜秋顽石一块,里边是翡翠还是普通玉石,神仙难以预料。也有开“天窗”的,即在毛料边缘切开一个小片,让人可以由此窥视,略为增加了点透明度。不过,开有“天窗”的毛料价格高出许多,整体品质高低有无裂隙亦很难说。

        毛料里边成色如何,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唯有切割后方能真相大白。在此之前,赌石人只能凭感觉凭经验,依据皮壳上呈现出的蛛丝马迹,结合价格,自己去判断和估算。

        买下毛料,多数人总是当场切割,立马见分晓。

        在输赢即将揭晓的时刻,又何止赌石人,旁观者的心也全都提到嗓子眼上,鼓起两只眼睛注视着机具的每一次切割。切下去的每一刀,都至关重要。一刀下去,无色无水,一块石头不名几文,顷刻间银子化成水;一刀下去,色好水足,见翡又见翠,顿时水涨船高,价格打着滚朝上翻。

        “一刀穷,一刀富,一刀披麻布……”久经沙场的赌石人,归结出这句顺口溜。目击赌石的情景,这样的描述可谓入木三分,准确生动又形象。

        赌石诸多传奇中,有两个最为惊心动魄,在瑞丽那是人尽皆知:有人花几千元,买下一块其丑无比的毛料,切割后通体碧绿,行话称“大涨”,赚了几百万;有人看上一块百来斤的老坑翡翠,投资上百万,打开后无翡无翠,行话叫“解垮”,仅卖得几万元。

        传奇鼓噪,人气鼎盛。行走街头巷尾,赌石的店铺到处可见,人们抱着侥幸心理,围了一圈又一圈。

        卖与买,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赌石者总是满怀希望,又不断受挫,偶有斩获,便欣喜若狂。就连在饭馆用餐,一口四川话的店老板,说起赌石也是滔滔不绝,谈经历谈感受。“赌石,可以说十赌九输。好在一次几百元,不伤筋动骨,偶尔玩玩而已,千万别当真!”店老板反复告诫我们这些四川老乡。

        瑞丽的赌石,参与者多为游客,花上几百千把元,赌一赌手气,不过是小打小闹,找找感觉玩个刺激。至于大宗的毛料买卖,主要集中在缅甸新首都内比都进行,只有那里,才算得上是疯狂的赌石。不过,怎样一个疯狂,饭店老板也只是道听途说。

        内比都赌石的疯狂,终从一家珠宝行的白先生口中得知。

        那是在姐告大国门旁边,我一口气看了十来家翡翠商店后,鬼使神差,走进白先生的店内。白先生绘声绘色地讲出许多鲜为人知的赌石内幕。

        翡翠产于缅甸,主产区是北部的密支那地区,分布有帕敢、龙肯、后江、雷打等八大场区。作为重要的财税来源之一,翡翠产业系国之命脉,一切由官方管控,关键环节的翡翠毛料外销,放在首都内比都再自然不过。。

        与瑞丽不同,内比都的赌石,每年分几次集中进行,每次十来天。

        赌石之前,先由缅甸官方发布消息,对翡翠原石统一编号,再组织竞标拍卖,投标者看样下注,并采用欧元结算。这种销售方式,谓之公盘。公盘又分明标和暗标,竞投方式虽有差异,但终以标的高者胜出。通过公盘交易的玉石,方可获准出境,否则视作走私。这种竞标,对客户来说可算公正,但也风险巨大,一旦看走了眼,中标的翡翠原石品质低下,就会落个血本无归。

        参与公盘竞标,除要获得主办方邀请外,每个人尚需缴纳五万欧元的保证金,若是中标后不按约定付款,保证金不退不说,还记入黑名单。

        即便条件苛刻,每一次公盘竞标,总有上万名翡翠商人,从世界各地赶去,其中又以中国的居多。资金雄厚的翡翠商人,宁愿冒风险也不愿放弃机会。他们心知肚明,不冒这个险也就失去了翡翠原石的来源。所以,一个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内比都基础设施差,酒店内七八个人挤住一间房子。所谓的陈列场不过空坝子,搭建有简陋的遮阳棚,没有水,没有公共厕所,原石散堆空坝或棚内。商人们冒着酷暑,头顶烈日,手持强光电筒,蹲着跪着,聚精会神地观察比较。一旦相中,找来同伴帮助分析,共同斟酌,商量投标价格。

        广播声震耳欲聋,不断报出喜讯,一块石头,居然有人出到八千万欧元的天价,听众瞠目结舌。

        参加的人越多,人气越旺,成交价往往高出标的几倍乃至几十倍,令人心惊肉跳,叫苦不迭。更有国内去的新手慌了神,一时间手忙脚乱,错把欧元当成人民币,报错标的,损失惨重。

        竞标的价格继续疯涨,广播里的声声喜讯,犹如声声催命符。这哪里是在赌石,干脆说是在赌命啦。比的是眼力,拼的是胆识,赌的是身家性命!

        每一次公盘竞标,翡翠原石总是节节攀升,成交额达数十亿欧元。水涨船高,公盘过程中的所有开销,包括竞标中的亏损,最终全部计入成本,分摊到加工好的每一件玉器上。

        这些年,翡翠价格不断攀升。不涨价,赚不到钱;涨高了,销路受影响。白先生一脸的苦衷。

        君子以玉为信

        尽管惊涛骇浪,翡翠行业巨大的商机,依旧充满诱惑。

        公盘竞标成功之后,数量巨大的翡翠毛料,由瑞丽通关入境。一部分转入内地,一部分就在本地加工制作,再将成品批发零售,行销全国。

        美丽的翡翠成就了美丽的瑞丽。这些年,瑞丽商机凸现,俨然镶嵌在祖国西南边境的一颗炫目的翡翠,吸引着众多创业者和冒险家。

        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瑞丽,自然全冲着翡翠,谁个又不想发财致富。不仅中国人,还有缅甸、巴基斯坦、印度、斯里兰卡的珠宝商人参与其中,更有众多的玉雕大师、能工巧匠汇聚斯地。

        这些年,瑞丽城里,近四成的人结缘翡翠,以此求生存,谋发展。若是离开了翡翠,毫不夸张地讲,瑞丽顷刻间就会失去活力。

        白先生便来自遥远的福建泉州。当年他一家,兄弟姐妹九人,生活贫困,一个妹妹送人当童养媳。1989年,白先生的弟弟筹得八千元,独身闯荡瑞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中缅边贸,靠着卖香水、围巾、录音带白手起家。那时候艰苦着呢,弟弟在公路边练摊,铁皮屋安家,饱一顿饿一顿。一个偶然机会,弟弟涉足翡翠行业,先给缅甸人打工,以后自己开店,走上发财致富路。捎带着,远在泉州受穷的亲人们,纷纷前来投靠,二十多位家族成员,全都从事翡翠生意,还越做越大。就连大学毕业、有稳定工作、收入不菲的白先生,也抵挡不住弟弟的劝说,6年前来到瑞丽,加入兄弟姐妹的行列。

        瑞丽的珠宝店铺,大大小小几千家,白先生这家算中等规模,销售的玉器也中等偏上。

        生意不错,关键是减少中间环节,竞得毛料后,自己办厂,聘请广州、扬州的顶级玉雕匠人,根据毛料的色泽纹路、种水状况,精雕细琢,加工出精美的翡翠产品;销售渠道多样化,批发为主,零售为辅,自家在瑞丽、腾冲开设一个总店,五个分店;信誉至上,品质取胜,薄利多销,全国各地客户纷至沓来。

        脑瓜子灵光,买毛料,多冲着明赌的,哪怕价格高许多;赚到钱后,不断置办产业,在瑞丽、腾冲等地,购买不少门面,有的自己开翡翠店,有的出租。

        虽说不断发展,但哪来一帆风顺,也有风高浪急时。就在前年,看中一块开“天窗”的毛料,手掌大小,要价八百万人民币。那是越看越漂亮,电筒照着满绿,种水俱佳,还没有纹路,千值万值,闭着眼睛赚钱的事儿。谁料切割后,绿色不均匀,纹路走势突变,价值大跌,只能顺着纹路,选两边好的尽量用。下来算账,亏掉六百万。

        店内不卖假货的!白先生说,瑞丽的“瑞”字,按《说文解字》里的解释,即“以玉为信也”。古代,庄严的场合,人们用玉表示诚信,并有“君子如玉”之说。从业翡翠行当,更应做个君子,具备玉的品质。岂能以次充好,以假乱真,不讲信誉,不顾廉耻?

        白先生一番话,让我另有所思,瑞丽这地名其实还有讲究。既然“瑞”指玉石,“丽”为美丽,那瑞丽便是玉石般美丽,美丽的玉石。

        身在美丽的瑞丽,自然人心向善,诚信为本。今天的普通百姓,攒点钱不容易,几千几万的那是血汗钱,翡翠商人要货真价实,才对得住买主。在瑞丽城里的珠宝街,经营珠宝行的杨女士,也是这般向我道来。

        杨女士来自北京,上世纪80年代开始,全家从事翡翠生意。那年头,北京富起来的人喜欢上翡翠,常从云南买回上百万一只的镯子。机敏之人,如杨女士的父亲,发现这个商机,率先进军翡翠行当。如今,北京几家大的珠宝店,都是这么发起来的。

        杨女士家翡翠自产自销,走的是高端路线。早些年,生意便从北京做到国外,在仰光开起大型珠宝店,办起加工厂。除去方便参与公盘竞标,能买到最好的毛料,还考虑运输、加工、销售的便捷,这便是挥师缅甸的奥妙所在。

        去年回瑞丽开店,专营玉石批发,为的是抢占国内市场。毕竟,国人购买翡翠的钱,每年达到几百个亿呢。

        今天,杨女士的加盟商不断拓展,遍及北京、上海、浙江、广东、四川诸多省市,讲的就是个诚信。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视诚信为生命,瑞丽的翡翠商人,谁个又不自重自警。

        遍走瑞丽,你会发现,店铺里销售的翡翠,虽品质有优劣,价格有高低,但绝对不以B货和C货冒充A货。

        返程大巴上,邻座的游客相互交流,才知道竟不约而同,带走的都是同样物件——翡翠!

        眼瞧着美丽的翡翠,大家不由唱起《有一个美丽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啰,傣族人民在这里生长啰,密密的寨子紧相连,那弯弯的江水呀绿波荡漾……”

        这是一首优美抒情的歌曲,创作于半个世纪之前,为电影《勐龙沙》的主题曲,流传甚广。前些年,被确定为瑞丽市歌。

        只可惜在我看来,这首歌于翡翠没有只言片语,无疑留下天大的遗憾!当然,歌曲作者也难以想象,几十年以后,昔日打上封建标记的翡翠,居然光芒再现,富裕起来的国人男女皆爱,一跃而成为生活品质和精神品位的一个象征。更没料到,彩云之南闭塞的瑞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成为中缅边贸重镇和交通枢纽,与翡翠结下不解之缘。

        可以断言,今天的文人,如果重写《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势必加上这么一句:美丽的翡翠,晕染了美丽的瑞丽;美丽的瑞丽,放飞了美丽的翡翠……

        (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雅安市文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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