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东传久矣。唐开成三年(838),白居易等人诗集传入东瀛,迅驰风靡,吟诵、仿作,甚至以白诗廷试取才,一时多少知音。日本平安时代后期的高仓天皇喜诵唐诗,尤爱白居易诗。因他平素闲暇吟诗散步,最留心庭院的春花秋叶,又特别关照“春不扫残花,秋不燃落叶”,故庭院纵花残叶落,积路盈阶,护卫也不敢轻易弃除。一日天寒,花匠拾来红叶,燃叶暖酒,被宫廷藤原卫队长逮住,缚绑于树,正待重罚。正好高仓天皇散步至此,问花匠何罪,藤原如实禀告,高仓笑道:“君不闻白乐天有诗云‘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乎?奈何花匠有此雅兴耶……”遂命令放了花匠。花匠哪里知道什么林间暖酒烧红叶居然会关乎雅兴,只知道燃叶暖酒犯了禁忌,本应重罚,但天皇来了,不仅没有生气,还念经似地吟诵了几句,那藤原卫队长便立马放了人。
高仓天皇以为花匠知晓乐天,视花匠为乐天知音,自然亲近。花匠呢,以为天皇慈爱仁怀,自然感恩戴德。或许天皇明明知道花匠不懂唐诗,但燃叶暖酒触动了他的雅兴,借此秀上一把,捞个风雅仁慈的好声名,也未可知。
真正懂诗,并以投诗成功避险的日本人是诗僧雪村友梅(1290-1346)。南宋中叶后,日本禅风日盛,入宋僧五十年内已增至百余人。当时禅宗借入宋僧和渡日宋僧的双向传法,很快便东呼西应,蔚然成势。此时僧人说禅作诗皆用汉语,来华多称不为求法而单为修行而来,游历江南名山禅院也如得江山之助,皆祈愿“法海无边,诗囊饱满”。大德十一年(1307)因倭寇焚捣庆元(今浙江龙泉),元军逮捕了居次天童山的十余名日僧,诗僧雪村友梅以间谍嫌疑罪被拘于湖州狱中。在刑场执刑时,雪村忽然用汉语朗诵出赴日名僧无学祖元(1266-1286)的诗偈“乾坤无地卓孤筇,且喜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让监斩官吃惊不小,知雪村的确为诗僧,遂令缓刑。雪村后来被放逐西蜀十余年,诗囊饱满,著《岷峨诗集》,集中佳作不逊于宋元诸家。
此事甚奇巧,幸好监斩官颇通诗文,知道“电光影里斩春风”的代价,方得刀下留情,二人也不打不相识地成了诗友。因学诗来华,因诵诗获救,后来终因放逐西蜀的苦旅磨炼,意外地成就了雪村,使他成了昭著东瀛诗史的大诗人。
这种非同寻常的投诗,胜算的可能性极小,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最后能侥幸避险,无异于死里逃生,天不绝路。如果恰逢好事者记载下来,不但能启智救急,资人话谈,或许还能让权势者备份刀下施仁的谨慎之心,那就小有功德,岂止佳话而已矣。
据宋代《娱书堂诗话》,诗人毛国英有一次经岳侯驻军地渡江,恰值江禁不许舟行,毛国英不愿长期滞留,便赋诗一首,投与岳侯,管它有用无用,权作试探。诗曰:“铁锁沉沉截碧江,风旗猎猎驻危樯。禹门纵使高千尺,放过蛟龙也不妨。”这诗写得精彩。前两句对仗,说当时江势险峻,禁行固然必要,先主动体谅岳侯的难处,占住地步;后半首以“禹门(龙门别称)”形容兵关江禁威严,以“蛟龙”形画自己,说你岳侯不简单,我也并非等闲之辈,怎么样?放行吧!虽然言出困顿,却劲骨棱棱,没有丝毫低三下四的气息。岳侯爱诗怜才,小有感动,遂出营相见,并“委舟(送舟)以渡之”。自此,“放过蛟龙”即成佳话。
无独有偶。清代长洲(今江苏吴县)的陆世明当年落第返里时路过临清,“钞关”(税务局)小吏认准他是行商,定要他纳税过关。陆争辩无用,为了免生口角,投诗一首呈与关侯,诗曰:“献策金门苦未休,归心逐水日东流。扁舟载得愁千斛,闻道君王不税愁。”说本想为国家朝廷效力,可惜榜上无名,如今归舟一叶,愁有千斛,没听说愁多还要课税吧?关侯懂诗,读罢一笑,放了陆世明。
投诗未必都为己。或可与人方便。范仲淹在蜀时,一名下官猝死,其妻为避免扶柩归里途中盘查烦扰,乞赐“路票”护行。范公索性在“路票”上题诗一首,愿得识者知之。诗曰:“八口相依泛巨川,来时温暖去凄然。关津勿用轻盘诘,此是孤儿寡妇船。”用语简洁,极备情理。一路掌管关口津梁的关侯,都未见过范公书法笔迹,但见此诗,皆“理解万岁”,竟比那加印关文灵通许多。
读书人岂能不食人间烟火?一旦身陷困窘,投诗乞食借钱,虽然难堪,但能维护尊严,还不至于颜面尽弃。据明代陈全之的《蓬窗日录》和王锜的《寓圃杂记》,明代才子都穆喜好疏财济弱,素无吝色,待到自家除夕断炊,老少对泣时,只好向故人朱尧民投诗乞米。诗曰:“岁云暮矣室萧然,牢落生涯只旧毡。君肯太仓分一半,免教人笑灶无烟。”前两句道出年关潦倒,仅用“萧然、牢落(即落拓)”四字,未及穷酸苦相毕现,语有分寸,一妙。次句形画“室萧然”,单举“旧毡”一物,苦处点到为止,二妙。第三句的“太仓”,有人以《史记·平准书》的“太仓之粟,陈陈相因”,释为京都储粮仓库,似误。朱公未必管仓,即使管仓,未必有胆随意开仓赠粮;即使有胆赠粮,那都穆岂敢受赠?此“太仓”,应该是道家用语,《上清黄庭内景经》有“脾长一尺卷太仓”,梁丘子注:“太仓,胃也。”都穆这句诗的意思是,肯否将口粮分一半予我救急?执戟直入,始见目的。言已至此,事已亟亟,诗人偏偏不说家已断炊,只道“免教人笑灶无烟”,以笑谑出之,三妙。诗之曲笔,有愈掩愈显者,此为证。
说投诗,绕不开的话题是干谒。投诗干谒,是盛唐以来比较常见的文人欲求上层知才善眷的作法。李贺谒韩愈,孟浩然上张九龄丞相,朱庆余上张籍水部郎中等,都留下了脍炙人口的佳构。历代有肉麻吹捧且厚颜俗进的投诗干谒,不等于天下干谒诗皆不堪读。对读书人来说,若非势力超过实力的,往往没有意外光顾的幸运奇迹。如果权钱皆无,至少还有诗才和笔墨。于是,耻以俗进又不愿屈膝贿权的才子,无奈之际,投诗便成了不失面子的雅求。一则显露才华,在非正式应试的场合亮相温卷,引起关注,一则试探权势者是否欣赏自己,有否被举荐高抬的希望。
作诗,不独自赏,主要还是愿得知音会意。遗憾的是,天下懂诗擅诗的人毕竟太少,其中能因诗得到赏识的,更为罕见。知音难求,知诗的知音更难寻访,万一幸逢知音,自予方便快乐。倘若遇着那不懂诗又不懂事的,对牛弹琴,只能徒唤奈何。最触霉头的,莫过于撞上妒贤嫉能的小肚鸡肠,也如隋炀帝置薛道衡于死地后,咬牙切齿问“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那就太过惨烈了。
其实,人生的各种知遇,都有点知音见赏的意思,可期不可预。那位写过“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唐代诗人贾岛,也曾有过“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的浩叹,结果终生难遇,就那样带着无法弥补的遗憾走了。人生需要慰藉的,不仅仅是诗人。还是《水浒》好汉阮氏兄弟说得痛快:“俺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