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吉祥

    关于天鹅，我们大多只是道听途说。那些自由翱翔的精灵，于我们似乎永远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每次带孩子去北京动物园，也能在水面上见到那些喜欢响亮地叫嚷的动物，它们似乎并不怕人。六年前住在京郊的一个园子，庭院很大，有一个小湖，还养有几只天鹅和丹顶鹤。我们走近，天鹅们并不走开，依旧高昂着长长的脖颈，一副高贵骄傲的样子，似乎他们生来便是鸟类中的贵族。清晨，当我们还在睡梦中，朝阳照射在窗户上，常常便能听见天鹅响亮的叫声。有天早上，当我打开楼房大门，居然看到了优雅地踱着步伐，不期而至前来造访的长颈白天鹅和细高腿的仙鹤。——如果人们不去伤害他们，天鹅们就会悠闲自在地生活，嬉戏，度过属于自己的美好时光。人和动物、人与自然原本就是可以和谐共处的。那是多么美好的人间图景啊。

    向往那群自由自在的精灵。早就知道新疆有个叫作天鹅湖的地方，在巴音布鲁克茂密的沼泽、草原深处。我便一直憧憬着有机会深入那片草原腹地，亲眼目睹那群神秘的精灵。

    新疆是个好地方。这是每一个从那里回来的人最简单却也是最恰切的概括。秋天的长假，终于携我热恋的姑娘，踏上了新疆之旅。

    车沿着天山南缘的公路行驶。天山几乎都是寸毛不生的荒山，堆积着沙砾。秋天的阳光从山顶上照射下来，感觉特别温暖。山脚下是一片片泛黄的草滩，一直延伸到浅浅的峡谷河道里。峡谷地带因为有冰雪融水形成的小河的滋养，生长着密密的牧草。草地上，时常可以见到成群的羊、马或者牦牛。公路就修在天山脚下、峡谷边缘，几乎是贴着山侧。

    天渐渐地变冷，地势逐渐升高，气温在不断下降。抬眼已经能够望见雪峰，云雾缭绕，忽而又见艳阳高照。终于到了：马路边立着的大型广告牌上写着“巴音布鲁克——世界最后的奇迹地，天鹅的故乡”。

    草原上已看不到夏季时争奇斗艳的各种野花，唯有一直延伸到天边雪山脚下的金黄的牧草。广袤的草地中间，偶尔会见到一道窄窄的、浅浅的河流和若干个面积不大的水洼，就像是在一大块金黄的地毯上镶嵌了一道蓝色的边或几朵蓝色的玛瑙玉石。

    一半的天空正阴着，空中漂浮着白色的、黑色的云块，空气中的水分越来越大。我们的汽车在穿越草原的乌黑的柏油路上行驶，仿佛在穿越一片永远走不到头的平原。道路两边都是金草地，那都是优质的“酥油草”。牧草显然已经收割多回，只有脚踝那么高。远处，散落着几只、几十只牛羊。有的像云朵掉落在草地上，有的像小花绽放，还有的像一粒粒挪动的小黑点。时不时的，还可以看到黑蚂蚁似的飞鸟，正低头在草地上啄食，突然又一阵风似的跃起，冲向天空。

    “看，天鹅！”随车的导游叫喊起来。

    循声望去，只见灰茫茫的天空中，五个灰黑色的小精灵，组成一条斜线，正使劲伸长脖颈，徐缓地扇动着翅膀，奋力飞翔。他们的小腿因为紧张而绷得坚硬笔直，翅膀显然格外有力，使得他们很快便飞得越来越远，从清晰的雁形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然后大概是降落到了远方的湖泊或是水洼里去了。他们靓丽的身影从空中划过，如同闪电，又如同一道灰黑色的虹霓掠过天空，转瞬即逝。

    巴音布鲁克，天鹅的家乡。天与地，空气与水流，一切的一切，澄明清澈，如同白天鹅一般纯洁。这样的所在，真可谓上帝的后花园，人间最美的天堂。在这里，天鹅从容、安详、幸福，他们无忧无虑地过着每一个日子，直到老去、死去。没有伤害，没有猎杀，没有虐待或摧残。人类在此似乎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过客，或者一个保护者，一个守望者。

    汽车一直向前开。天越来越阴，窗外居然飘起了小雪花。登到巴西里克山最高处，一个游客也没有。天地如此肃穆安详，空空荡荡，安安静静，仿佛只有我和心爱的姑娘两个人。这一刻，整个世界完全静了下来，我能够轻易地听见雪落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我俩紧紧相拥。

    俯瞰下方延绵不断伸展至雪山脚下的金黄草原，已渐渐地被薄薄的白雪覆盖。向西望去，开都河蜿蜒曲折，如游龙一般回环往复，弯弯曲曲，向天边流去，形成了著名的景观——九曲十八弯。朝南望去，雪山连绵，高耸入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光洁如处子。北面则是宽广辽阔的美丽大草原，几乎完全遮掩在雪中，映射在雪山的背景之上。

    向东望去，是著名的同心湖。河水环绕着一座圆状小山丘流淌，形成了一个同心圆。传说，这里居住着掌管爱情的神灵，只要相爱的男女虔诚祈祷，就会得到神灵的赐福，获得长久的爱情。我面对同心湖，一遍遍大声地呼喊身边姑娘的名字。那住在草场中间的神灵会听得见吗？我身边的姑娘听见了吗？我热切的呼唤能够抵达她的心里吗？

    山上还有一些皑皑的积雪。西天的太阳依旧光芒四射，但却完全丧失了强大的热力。那两大块淡黑色的浮云，时不时地要遮拦住它。夕阳下的开都河晶莹透亮，如镜子一般平静、光洁，正好反射出太阳的影子。草原的颜色被反衬得更加的暗淡，失却了方才的金黄。选取适当的角度拍摄，可以轻易地拍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映射在水面上的太阳，如果是一位技艺高超的摄手，大概可以拍出佛光人影——整个人正好被一轮轮巨大的光圈包裹，犹如一道道佛光，壮美之极。

    苍天大地永不老，白日山河万年长。地老天荒海枯石烂，那是爱情的誓言，那是永恒的、不会更易扭转的。就像天鹅的爱情，配偶离去后便终身守贞。我们热爱天鹅，祈愿天鹅吉祥、安宁，其实正是祈愿我们人类自己的生活吉祥、安宁。

    夕阳的最后一束余晖顽强地穿透云层，照射在昏暗的开都河那蜿蜒曲折的河面上，每一处河流，几乎都被点燃了，仿如在草原上点燃了一堆堆烈火。那火光直冲云天，照亮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澄明，清澈，剔透。我们能够忠于爱情，我们能够爱惜美好，即便是这样短暂的夕照，也能让我们见识人世间最辉煌的胜境。

    啊，太阳！

    啊，巴音布鲁克！

    即使这里是中国送走最后一缕阳光的地方，天也已经完全黑暗下来。东边银盘似的月亮正皎洁着，赶着来接替太阳照耀安宁的草原、雪山和大地上的一切。这一刻，我感到，生活是如此的美好，人生是如此的完满。

    这就是巴音布鲁克，天鹅的家乡，世界的奇迹地。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研究员 李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