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的马勒
30年前,马勒在中国还是一个不为大众熟知的名字。他的音乐更少有人详悉。中国的乐队似乎很少公开演奏他的交响乐,听一位音乐界的朋友说,中国的指挥家们不了解马勒,演奏马勒的作品很难。上世纪80年代末,一个德国的指挥家来上海,指挥上海交响乐团演奏马勒的《第二交响曲》,我去音乐厅听了。马勒的交响曲旋律陌生,但是气象万千,细腻处如细流涓涓,粗犷时又似地裂山崩,震撼人心。尤其是飘飞在乐队上空的歌声,犹如天上的精灵,时紧时缓地牵动着听者的灵魂。以一个外行的耳朵听来,马勒和他早些时代的古典作曲家之间,似乎没有深壑大谷,没有本质的区别。
当时音乐厅里有一段使我难忘的小插曲:坐在我右侧的一位颇有名气的老音乐家(姑且隐其名),在乐曲演奏到第三乐章时,竟然仰着脑袋睡着了,他在音乐的伴奏下鼾声大作。此时,那位德国指挥家正在台上指挥得满头大汗,马勒的旋律在音乐厅里激荡起伏,扣人心弦。而那位老音乐家的鼾声也时起时落,成为交响曲中的不和谐音。碍于他的声望,周围的人都不好意思推醒他。不知道他是被音乐陶醉而入睡,还是因无法接受这样的音乐,无动于衷而启动了瞌睡的神经。永远也没有人知道。这时,我才体会到马勒和中国人之间的距离。乐曲结束时,那位入睡的老音乐家是被掌声惊醒的。他没有欣赏如此精彩的音乐,我为他感到遗憾,而看他若无其事地和人们一起鼓掌的样子,我也为他感到害羞。使我不解的是,马勒为什么无法打动他?
后来,我的唱片柜中也有了马勒的几部作品。听得较多的是他的《第一交响曲》。开始时,我并没有留意介绍这部交响曲的文字,只是以自己的感觉来理解它。在马勒的《第一交响曲》中,我感受到了世界的辽阔,草原,森林,群山,海,人群,天空,所有辽阔的景象都在他的旋律中展现。马勒的辽阔,不是虚张声势,没有过于精致的铺陈。就像在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牧笛,幽远而单纯,却将草原的辽阔奇妙地铺展在你的面前。也像在缥缈的云中飘来一阵微风,然而你却能在风中感觉到暴雨将至,预感到在宁静之后将有惊雷炸响。在不动声色之中,蕴藏着雷霆万钧的力量。而当惊雷炸响时,你将不为之惊愕,只是由衷地感到振奋。
《第一交响曲》另有一个标题:《泰坦》。泰坦是希腊神话中的神灵,是天神和地神之子,融和了天地万灵的伟力和精华。马勒把这样的伟力和精华用他的音乐传神地展现了出来。据说马勒写这部交响曲时,曾以德国浪漫派作家里希特的小说《泰坦》作为蓝本。我没有读过里希特的小说,不知道他在小说里写了一些什么。但在马勒的音乐中,我产生了置身天地之间的感觉,天地博大,宇宙辽阔,而置身其间的人渺小如微尘。奇妙的是,渺小的人,却能将浩瀚的天地包容于心间,并且扩散衍生成如此动听的旋律。博大的宇宙可以淹没一切,却不能吞噬心灵,心灵比宇宙更丰富更博大,人类的音乐证明着这一点。
我没有机会听马勒的《大地之歌》。据说在这部交响曲中,他用中国的唐诗为歌词,其中有李白的《悲歌行》、《采莲曲》、《春日醉起言志》,孟浩然的《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和王维的《送别》。我相信他的选择不是随意的,这些唐诗中,有对自然的赞美,更多的却是人间真情的流露。唐诗使马勒共鸣,正如同《第一交响曲》使我共鸣一样,在天地之间,说着不同语言、生活在不同的时代和地域的人们,他们的心灵和感情是可以相通的。
听马勒的作品时,有时感觉如坐船在波涛中漂游,一缕阳光从乌云中射下来,照在身上,使我忘记了身处瀚海的危险。这样的漂游,会使人的意识模糊,这种模糊非常奇妙。一次,我竟然也在音乐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马勒的旋律和我的梦境合而为一。音乐结束,我也从梦中醒来。这时,便想起了那位在演奏马勒作品的音乐会上酣然入梦的老音乐家。我想,以前认为他无法理解马勒,大概是错的。
格里格的三重奏
前不久,在上海大剧院听挪威的格里格三重奏音乐会。这是一个由三位演奏家组合成的室内乐队,组建才十多年,以演奏格里格的作品闻名,曾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三位演奏家都是三十来岁,小提琴家索尔夫·西格兰德,大提琴家是一位女性,艾伦·玛格丽特·弗列斯约,钢琴家维比昂·安维克。格里格是我喜欢的音乐家,他的作品中没有庸俗和甜腻,也没有故弄玄虚的艰涩和故作激烈的慷慨。我喜欢他的明朗和宽广,喜欢他的深沉和雄浑。他的钢琴小品,在同类作品中最为动人,活泼和恬静,潺缓和激越,竟能交融在同一曲子中,令听者情绪跌宕,如临仙境。他的作品能把人带入北欧辽阔的平原和苍莽幽深的大森林。
格里格的这三位同胞向中国人展示的格里格,又将是何等模样呢?格里格在欧洲的音乐家中是独树一帜的,他同德国和英法的作曲家们都不一样,在他的音乐中,有挪威的声音。他曾经为易卜生的戏剧配乐,组曲《培尔·金特》将他的名字和易卜生的名字连在一起,而他的音乐和易卜生的戏剧一样,也成为举世闻名的作品。曾经有来自欧洲的作家这样对我说:“没有听过格里格音乐的人,不可能真正了解挪威。”说实话,像我这样一个没有去过挪威的中国人,对挪威的了解,也只是读易卜生的戏剧,听格里格的音乐。一个音乐家,能用心中的旋律传达自己民族的声音,塑造自己祖国的形象,实在是一种难得的殊荣。
音乐会的第一首曲子,是格里格的三重奏《相当的行板》。优美舒缓的节奏,犹如秋风掠过树林,起伏的林涛中闪烁着七彩斑斓的色泽,在被风撩动的阳光中,树叶的色彩瞬息万变,用言语难以描绘,只有天才的音乐大师,才能用音符将它们绘声绘色地捕捉下来,淋漓尽致地漾动在你的耳畔,也呈现在你的眼前。小提琴,像一个活泼的孩子在树林里奔跑;而大提琴像一位老人,以稳重而蹒跚的步伐紧随着孩子;钢琴呢,钢琴是林中蜿蜒流淌的溪水,是在枝叶间穿梭游荡的微风。三者交汇,便融合成森林宁静美妙的气息。格里格的后半生,是在森林中度过的,我在画册中看到过格里格的乡间居室,那是木结构的小屋,依山傍水,能看见森林的四时色彩,能听到随风起伏的林涛,也能看到朝阳和旭日如何在天地间播撒变幻无穷的霞辉,当然,也能感受被雨淋湿的世界,欣赏被寒冷而柔软的白雪覆盖的山林。听格里格的音乐,使我联想起他的乡居生活,在三重奏的旋律中,我仿佛看到他正站在那木屋门口,静静凝望着门前的山林,看到他兴致勃勃地走在林间小路上,和孩子们一起听鸟鸣,采蘑菇……
听格里格的音乐时,我突然想起英国的作家兼作曲家安·伯吉斯。作为作家和作曲家,他大概都不算最出色的,不过他写过一篇文章,却广为流传,那文章的题目是《旋律的奥秘》。文章大意为:作曲家创作的源头从来无迹可寻,那些美妙动人的旋律究竟来自何方,谁也说不清楚,这是一个永远也无法破译的谜。读这篇文章时,我就心存疑惑,伯吉斯先生如此看法,究竟是发自肺腑,还是作文的需要?他也许只是说出了一部分实情,有时候美妙的旋律从天而降,有如神助。作曲家可以把这称为灵感,称为上帝的赋予,不少人这样说过。但如果愿意探根寻源的话,那旋律总是会有些出处的,它必定在作曲者心灵中萌动过,酝酿过,而最初的动因是什么?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答案。格里格一生都在民间采集民族的音乐语言,收集被很多人认为不登大雅之堂的民歌民谣,在他的作品中,处处听得见这些来自挪威民间的乡音。他也在神奇莫测的大自然中寻找音乐的源泉,他的音乐中,回旋着多少美妙的天籁。我不是作曲家,对有关旋律的问题没有发言权,不过,听格里格的作品时,我在心里又一次对伯吉斯先生的结论充满怀疑。
三重奏之后,是格里格的《F大调第一小提琴奏鸣曲》,这是小提琴和钢琴的唱和。浑厚的大提琴退出,并没有影响旋律的曲折和丰富。格里格写过三部小提琴奏鸣曲,这是其中最激动人心的一部。对小提琴家西格兰德来说,这样的作品自然是烂熟于心,手中的琴弓如同出神入化的舞者,在四根银弦上尽情蹦跳游弋。我无法用语言复述音乐,但是在小提琴和钢琴起伏娓婉的交流中,我也依稀看到了挪威的山林和飞雪……
柴可夫斯基的经典
终于有机会听了全场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这是根据普希金的著名长诗改编的歌剧,作曲者是柴可夫斯基,由指挥大师瓦莱里·捷尔吉耶夫率领俄罗斯马林斯基乐团在上海大剧院演出。这部歌剧,大概也只有像马林斯基这样的俄罗斯乐团才能演唱得原汁原味。
柴可夫斯基把《叶甫盖尼·奥涅金》谱写成歌剧,是一个大胆的选择。在俄国,普希金的作品是经典,谁也不敢随便改动。只有柴可夫斯基这样的作曲大师,才可能毫无愧色地将自己的名字和普希金连在一起。在莫斯科郊外的一个庄园里,柴可夫斯基创作了这部歌剧的大部分,俄罗斯美妙的大自然给了他激情和灵感。而完成这部歌剧,是在歌剧的发源地意大利。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的问世,是俄罗斯音乐史中一个伟大的事件,柴可夫斯基关于歌剧创作的美学原则,在这部歌剧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马林斯基剧院的乐团无可挑剔。捷尔吉耶夫像一个成竹在胸的船长,随心所欲地指挥着他的航船在辽阔的洋面上行驶。普希金的长诗变成了音乐,在舞台上流动,那些熟悉的人物,熟悉的诗句,被歌唱家们用诗人的母语唱出来,实在是妙不可言。
达吉雅娜在卧室里给奥涅金写信的那场戏,给我的印象深刻。在普希金的长诗中,这是最为著名的一段,少女达吉雅娜的真挚、清纯和痴情,被普希金刻画得细致入微。饰演达吉雅娜的女高音歌唱演员帕夫罗福斯卡娅并不漂亮,然而她的歌声却把达吉亚娜的内心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虽只是一个人在舞台上演唱,却让人看到了一个像春天花园一样绚烂多姿的心灵世界。这样的心灵世界,只有歌声才能描绘。
奥涅金和连斯基决斗的那场戏,也使人难忘。朋友间的误解和一时的激愤,导致了非理智的冲突。友谊变成了你死我活的决斗,两位演员用他们的演唱很充分地展现了人物矛盾的心理。尤其是连斯基,在决斗前,对生命和爱情的留恋,对友谊的回忆,使他陷入难以言状的矛盾和痛苦,那段回旋起伏的咏叹调,是人世间最哀伤的声音。决斗产生的悲剧,任何人也不愿意看到,然而悲剧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活下来的奥涅金决不会是胜者,他将终身受到良心的谴责。演奥涅金的莱福库斯以深沉的男中音唱出了人物心中的波澜。歌剧的结局被处理得很简洁,已经成为公爵夫人的达吉雅娜拒绝了奥涅金的求爱,转身离去,让奥涅金一个人怅然留在舞台上,留给观众无穷的回味。
在长诗中,普希金塑造了一个很风趣的老人——达吉雅娜的乳娘。在歌剧中,这也是一个让人难忘的人物。唱乳娘的歌唱家是一位天才的女中音,那纯厚优美的嗓音,将一个善良幽默的老人演绎得活灵活现。记得在长诗中,奥涅金和达吉雅娜重逢时,达吉雅娜很伤感地告诉奥涅金,乳娘已经去世,她这样对奥涅金说:“在那里,一个十字架,一片树荫,正覆盖着我的乳娘……”歌剧中,乳娘声音的消失也使人感到遗憾。在谢幕的时候,观众很自然地把长时间的掌声和喝彩献给她。
谢幕前有一个小插曲。演员们正在台上收拾布景时,大幕突然被拉开,演员们来不及台躲避,这几个演员,正是剧中的奥涅金、达吉雅娜和公爵。在大幕拉开的瞬间,他们愣了一下,但马上站定不动,成为一组雕塑。达吉雅娜在舞台左侧,仿佛低头沉思,奥涅金在舞台右侧,凝视着达吉雅娜,脸上带着迷惘。两人各靠着一根柱子,虽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而公爵在后面的一根柱子背后,露出半个身体,好像正在窥测着什么。这样的造型,就像是导演事先的安排,使人对整个故事,对其中的人物关系,对奥涅金遭到达吉雅娜拒绝后的心情和未来的去向,产生了丰富的联想。
古雷斯基的哀歌
古雷斯基,波兰音乐家,生于1933年。在中国,大概没有多少人知道古雷斯基这个名字,也没有多少人听过他的作品。这不奇怪,因为中国人很少有机会听他的作品。不过,只要听一听他的《第三交响曲》,你就会记住他,而且很难忘记。
这部交响曲由一群大提琴拉开序幕。大提琴们拉出低沉的旋律,由远而近,深沉雄浑,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虽然流速极慢,却惊天动地,它的每一声鸣响,都重重地扣动着人心,使你感到震惊:世界上没有一条河是这样流的!这是一条用血和泪水汇成的呜咽的河,一条集聚着人类所有的悲伤和哀愁的河,一条痛苦的河……在这样的河流边上,你无法不停住自己的脚步,倾听着那震撼灵魂的涛声,你会情不自禁地发问:“为什么?为什么如此悲伤?为什么如此痛苦?它从哪里流过来?又要流向何方?”我闭上眼睛,幻想着那条悲伤的河,我的眼前,却出现了一团黑灰色的浓烟,它们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翻滚着,挣扎着,展现出惨绝人寰的景象……
是的,我的想象中浓烟滚滚。在悲伤的旋律中,我看到一个瘦弱的孩子,他站在屋顶上,仰起满头金发的脑袋,默默遥望着远方。远方的地平线上,一缕黑灰色的浓烟袅袅升起,犹如一朵奇异的花,在阴沉的天空中开放、变幻。孩子凝视着天空中的浓烟,眼里噙着晶莹的泪水。那个飘烟的地方,是奥斯维辛,是德国法西斯的集中营。每天,大量的犹太人在那里惨遭杀害,他们赤身裸体,一群一群地被押进毒气室。那烟,是从焚尸炉的烟囱里飘出来的,这是犹太人的 冤魂,在天空中飘绕不散……半个世纪后,一个孩子把这些景象化成了音乐。这孩子,就是古雷斯基。
古雷斯基的家乡卡托维茨,距离奥斯维辛仅一箭之遥。德国法西斯当年的暴行,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刻下永难磨灭的印记。成为作曲家之后,他终于有机会用音乐把当年的感受向世界作了倾诉。他的《第三交响曲》是对死难者的哀悼,对法西斯的控诉,也是对那段可怕的历史的沉思。他的哀悼和控诉不是飘忽迷离的。这部交响曲有一个副题:哀歌。它的第二和第三乐章都是歌唱,歌词是当年集中营里的囚犯写在狱墙上的诗篇。这是一个母亲写给儿子的诗。儿子失踪了,毫无疑问,他已经丧命于法西斯的屠刀。悲痛欲绝的母亲,用颤抖的手在斑驳的狱墙上刻写着:“即使我把昏花的老眼哭瞎,即使我苦涩的泪水流成另一条奥德河,他们也不会把生命还给我的儿子……他躺在墓穴里,而我不知他在何方……”这是人间最哀伤的心声。她一遍又一遍责问:“你们这些残忍的坏人,你们为什么杀害我的儿子?”悲愤的呼号撕扯着人心。她祈求“天国中最圣洁的圣母”保佑自己的儿子,祈求“上帝的鲜花处处绽放”,把幸福赐给天底下所有不幸的人。这是一个受难者在地狱里憧憬天堂,在黑暗中向往光明。她慢慢地唱着,透明清澈的歌声在浑厚浊重的音乐中飞翔,就像一只小鸟,在浓烟翻滚的天空中寻寻觅觅。
古雷斯基是一位很新潮的现代作曲家,他的很多作品都写得极为“现代”。然而《第三交响曲》却用了极古典的手法,其中的很多旋律仿佛是上一世纪的声音。然而这样的声音却同样激荡现代人的灵魂,使人回到那个可怕的年代,思考人类的历史和命运。这部交响曲在西方首演时,曾引起轰动。我想,使人激动,也使人思考的音乐,是情感和智慧的汇合,这样的音乐,必定会有强大的生命力。前不久,作曲家陈钢来我家,我正好在听古雷斯基的《第三交响曲》。陈钢和我一起静静地听着,不说一句话。几天后,他打电话告诉我,他也买到了一张《第三交响曲》的激光唱片,回到家里又仔细听了,“非常好,真没想到,一个现代作曲家会写出这样的音乐。”陈钢在电话里这样对我说。
(作者为著名散文家、上海作协副主席 赵丽宏(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