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抒雁最喜欢的诗人雪莱曾经说,在一个伟大民族觉醒起来为实现思想或制度的有益改革的斗争中,诗人就是一个最可靠的先驱、伙伴和追随者
人物简介
雷抒雁,1942年8月18日出生于陕西泾阳。1962年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1967年大学毕业,适逢“文革”,延至1968年离校,在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62师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1970年5月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任62师政治部宣传干事。197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72年调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任编辑。1981年转业至中国工人出版社,先后任编辑、文艺编辑室主任、办公室主任等职。1993年调《诗刊》社任副主编。1995年调鲁迅文学院任常务副院长至2004年退休。
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7年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历任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六、七届全委会委员。2012年5月任中国诗歌学会会长,并担任中国作协诗歌专业委员会主任。
先后出版诗集《小草在歌唱》《父母之河》《踏尘而过》《春神》《云雀》《激情编年》等十余部。出版散文随笔集《悬肠草》《秋思》《分香散玉记》《雁过留声》《智者的忧思》等十余部。另有诗论集《写意人生》,《诗经》研究翻译集《还原诗经》。
诗作《小草在歌唱》获1979年至1980年青年作家优秀作品奖。诗集《父母之河》获全国第二届新诗奖。诗集《青春的声音》获1998年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曾获由国际诗人笔会颁发的2010年“中国当代诗魂金奖”。作品被译为英、法、日、俄、意、韩等多种文字。有作品入选大、中学校教材,并被选进中、高考试卷。
雷抒雁,这个人,怎么描述他才好?
雷—抒—雁,轻轻吐出这三个字,再做一个深呼吸。
西北中国的黄土高原依旧峰削壑立,西北故乡的众神领地依旧雪霰纷飞,哪一刻该是秋风落照五陵原,哪一刻该是千种秘密古宫井?哪一刻该是少年心事化作一江水,哪一刻该又是时雨时风时又骄阳?
昏暗的雾霾干扰着目标的判断,枯索的窗棂框住了四角的天空,这个诡谲的冬天,对于71岁的雷抒雁来说几乎危机四伏,他的诗和他的心只能在这方寸之地徜徉。“云可以自由去留,风可以随意来往”,他低声吟咏,“山是栅栏,树是围墙——这是我的牧场,放牧自由,放牧梦想。”
是记忆,还是幻觉?不论是在众声喧哗的广场,还是在杳无人烟的荒漠,这个西北牧童逐梦的身影,总是那样孤独,顽强。
雷抒雁最喜欢的诗人雪莱曾经说,在一个伟大民族觉醒起来为实现思想或制度的有益改革的斗争中,诗人就是一个最可靠的先驱、伙伴和追随者。在这个时代,人们积累了许多力量,能够去传达和接受关于人和自然的强烈而使人激动的概念。毫无疑问,先驱、伙伴、追随者,这正是时代赋予雷抒雁的角色定位,鲜明的使命意识、深刻的危机意识、清醒的自省意识、强烈的批判精神和真挚浓郁的爱恨情愁,已融入他的生命,成为他的血肉和灵魂。
雷抒雁追求美,追求和谐,“从一丝风里,我寻找轻柔;从一团火里,我寻找刚烈;从一声虫鸣鸟语中,我寻找陌生心灵的跳动;从一顾一盼的眉目中,我寻找人性的崇高。我的每一根神经和宇宙中万事万物连接在一起,不管在哪里,也不管在白天和夜晚,只要有一点声息,有一点振动,我的心就会跳动不止,我都会沉浸在一种痛苦和欢乐中。”半个多世纪以来,他把这种折磨视为享受,追求这种美、激动、繁杂、丰富、真实,并从这一万物的交响中寻找和谐。
这是壬辰年的腊月二十三,按照中国人的习俗,浩荡的“春之序曲”即将拉开序幕。
小草在歌唱
风说:忘记她吧!
我已用尘土,
把罪恶埋葬!
雨说:忘记她吧!
我已用泪水,
把耻辱洗光……
我们有八亿人民,
我们有三千万党员,
七尺汉子,
伟岸得像松林一样,
可是,当风暴袭来的时候,
却是她,冲在前边,
挺起柔嫩的肩膀,
肩起民族大厦的栋梁!
这首诗,被如此庄重地载入当代中国文学史。
1978年,沉吟了十年的中国从封闭中苏醒,如同一座喷发的火山,压抑了十年的激情喷薄而出。“解放思想”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大地洋溢着新生的春光,恰如老作家阎纲所语,“诗歌大解放!诗坛大爆炸!”继春秋、唐宋之后,中国历史上又一次诗歌的风帆高高扬起。不约而同地,以“诗”的方式,艾青、臧克家、蔡其矫、李瑛、雷抒雁、芒克、梁小斌、舒婷、杨炼等一大批新老诗人,以诗的形式,探索着国家的航向,抒写着时代的诉求。
这一年的6月8日,霞光微曦的清晨,雷抒雁在不眠之夜中吟出他心中的歌——《小草在歌唱》。诗中,他对十年浩劫的荒谬岁月痛苦思索,将被残杀的共产党员张志新比喻为“小草”,询问真理、叩问良心、质问世界,也访问自己。“小草”,卑微却正直,柔弱而坚韧,打开中国冰冻十年的心窗。
此后不久,这首诗由艺术家瞿弦和朗诵,传遍整个中国。“朗诵会第二天,《小草》几乎进入所有高校的选本,学子们掌声雷动,教授们老泪纵横。”(阎纲《唱罢“小草”说“引进”》)
“三十多年前,当我坐在大学的图书馆第一次读这首诗时,就为诗中厚重的批判式的激情所激动,特别是当读到第二部分如下的诗句:
正是需要呐喊的荒野,
真理却被把嘴封上!
黎明。一声枪响,
在祖国遥远的东方,
溅起一片血红的霞光!
我的血凝固了,为这诗句所凝结的悲剧性和爆发出来的激情所震撼。”美学家牛宏宝说。
那一刻,在雷抒雁的诗行中,很多人在与他一起发问、一起思索,沉重的中国,究竟走向何处?
——在东北,作家高深在电视机前,突然听到了那个春雷的炸响:“诗朗诵《小草在歌唱》,作者雷抒雁,朗诵者瞿弦和。”
听完朗诵,高深的喉咙有些哽噎,眼睛里含着泪水。这一天,同守在电视机前的《宁夏日报》文艺部诗歌编辑李震杰与高深一样兴奋,他对高深说:“未来的中国诗坛,有一把金交椅,将属于雷抒雁。”
——在北京,作家阎纲兴冲冲赶到太平庄《解放军文艺》宿舍,他要当面向雷抒雁表示祝贺。
——在西南,刚刚出狱的胡风接到雷抒雁的电话,十分激动。7月22日,胡风署名“宴敖”,致信给《诗刊》社和雷抒雁本人:“先是从广播里听到《小草在歌唱》的朗诵,后来才从报上看到。读了几遍,这里或那里引起了我的感动。”“发现一首好诗,常常是很不容易的。”
诗歌,一个古老部族的秘密徽号,源自母亲河畔的浩汤之水,沿诗经楚辞的天问之路,劈荆斩棘,砥砺向前。爱诗的人,他们的心灵不用手臂就能相拥。
重读这个时段诗人的作品,不难发现,《小草在歌唱》并不是一部孤立的作品,《路旁的胡桃树》、《空气》、《骆驼》、《种子啊,醒醒》……无一不散发着解冻年代对摆脱阴霾的渴望。
34年过去了,往事如云烟飘散。然而,《小草在歌唱》却如同一把尖刀,将那个场景牢牢刻在每个人的心底。
小草永远歌唱。
“人民的诗人”
2008年11月28日,“雷抒雁诗歌朗诵会”在山西举办,他将这场朗诵会命名为“激情三十年”——起点依旧是那个孕育伟大变革的时代开端。
三十年,不是年轮的切片,不是时间的累加。三十年,对每个人的意蕴也许并不相同,对雷抒雁而言,却格外翻天覆地、五味杂陈。
诗、诗人与时代的关系是复杂的。综观雷抒雁的创作,从1979年的《小草在歌唱》,到1991年访问前苏联的《泥泞》、1999年为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创作的《十月,祖国!不只是十月》、2008年为冰雪灾害写的《冰雪之劫:战歌与颂歌》、2008年写汶川地震的《悲回风:哀悼日》、2009年为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创作的《最初的年代》,以及成熟于党的十八大的《为你祈福!神话的土地》……这些,都与我们时代重大事件息息相关,在每个重大的历史关头,他从未缺席。
三分钟,长过百年
风的手把我们的泪水擦干
生活,重新开始
引擎,启动;脚步,放开
这是哀悼日里,汽笛声中的悲伤与崛起。
一代人随一代人息声重归了泥土
一代人继一代人萌生又大树参天
一万年复一万年
一千年再一千年
繁衍子孙,供奉祖先
生命轮回,生生不息
信仰、信念、信心
化作了我们心中的神
这是2012年对党的十八大抒写的祝福。
老诗人李瑛读罢他的诗,以颤抖的手写信给他:“读你的诗,深觉在创作上,你是一个清醒的,有自觉意识和自觉追求的诗人,始终关注现实、关注国家人民的命运、关注人们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如哈维尔说的你始终‘信仰生活’。”
1942年,雷抒雁出生于陕西泾阳,八百里秦川腹地一个叫做吉元的小村子,无垠的黄土、无尽的贫穷,是他童年和少年唯一的记忆。
雷抒雁很早就对古典诗词感兴趣,也喜欢民间的顺口溜和说唱,在他看来,它们具有一种美妙的韵律感。他对诗歌的迷恋也许来自儿时,祖母是佛教徒,虽是文盲,却可以把佛经从头背到尾。每次她读完后,都用红布包着那书搁在高台上。她不在家时,雷抒雁就弄两床被子垫着,把它取下来自个儿读。
押韵的佛经,是雷抒雁读到的最早的韵文,最早的诗歌。更重要的,敦厚的儒学传统、中正的哲学思想、和贵的智慧义理,浸润着关中平原的生命传统、文化脉络,“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与担当自始至终影响着少年雷抒雁、青年雷抒雁,甚至是老年雷抒雁。
“一个诗人,不仅要会写情诗,还要会写国歌。”雷抒雁说。诗性表达的宽阔音域、理性思考的宽旷视野、文化自觉的宽容背景,构筑了雷抒雁诗歌的宏大景观。风云变幻的大时代、风云激荡大变革,让一些写作者折断了想象和思考的翅膀,从此沉寂,难得的是,雷抒雁用他那独特的词语雕刀,执著地雕刻着人类灵魂深处的波纹,雕刻着历史传奇不朽的诗篇。
许多读者称呼他“人民诗人”,雷抒雁坚辞不受,他说:“如果说我与‘人民’的关系,我只是‘人民的诗人’。我们曾为这个时代歌哭;这个时代不曾辜负我们,我们亦不曾辜负这个时代。我们的作品,是我们真诚的心,为这个时代的进程一步步立下的路碑。”
照我肝胆,送你温情
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这是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一首,也恰是雷抒雁性情与人格的写照。
许多读者喜欢雷抒雁,不仅是因为他的诗,更是他始终如一的文化立场、历史判断和批评精神。
2001年,一个朋友声称要送件礼物给雷抒雁:一具带有青铜箭簇的骷髅。朋友说,那是两千多年前,那场著名的长平之战的物证。“一夜之间,我的老乡司马迁笔下记载的‘坑降卒四十五万’是什么情景,真的难以想象。”纸上谈兵,一个尽人皆知的成语,却无意间触发了他的灵感。他说:“我终于去了山西,去了晋城,去了高平。”
公元前260年秦国将军白起坑杀赵国40万俘虏的古战场令他震惊。此后,他又专程赶赴塞北的统万城遗址。“当我站在尸骨坑前面对它、凝视它,甚至无意间摸到它的时候,我感到震惊和充满恐惧感,依然可以感到古老伤口愈合的艰难。难道这就是命运?”回来后,他翻阅大量古今中外的杀戮记录,写出了震撼人心的长篇历史随笔《杀戮:历史的另一副嘴脸》。
“看史家死气沉沉的长篇巨制,不如看随笔家挑开历史面纱的那漂亮的一剑。”美学家牛宏宝评价。在牛宏宝眼中,雷抒雁这位随笔家写出的历史,比史学家的历史、道德家的历史更犀利、更耐人寻味,“他似乎天生有一种思想的底蕴,这就是拒绝道学家的立场来看历史,他从历史的夹缝中解析历史,绕过历史正面去瞧历史背面,从正史所不涉及的历史下脚料中,去揭历史的老底,从细微处为历史把脉,从独特的角度清算历史到底有几处‘是’,又有几处‘非‘。而这往往是正史所无暇顾及,也是被有意遗漏的。”
“记忆比石头更坚固。”雷抒雁断言。前苏联解体前夜,他曾做过短暂访问,发表过访问日记,今天重读这些日记,我们惊愕地发现他超人的洞察力、预见力,在不同场合,他对这个庞大的苏维埃联合体即将崩解表达出深深的惋惜。
面对林林总总、打着各种概念的诗歌思潮,他强烈抨击:“我倒欣赏前苏联作家高尔基的观点,他说:我不懂诗歌这派那派,只知道诗歌有两种,好的和不好的。”
面对诗歌阅读的不景气和创作的热闹,雷抒雁更是反感:“古人讲,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现在动辄一年写几十首甚至是几百首诗,怎么可能出好作品?”至于网络上所发表的成千上万的诗歌,他也并不看好,“诗歌不是不断敲回车键的文体,网络诗只是一个伪口号。”
朴素,澹泊,真诚,善良,智慧,敏锐,快乐,开朗……这是雷抒雁的朋友们对他的共同评价。也许是君子之交,也许是倾盖如故,他身边总是聚集着一些人,或者说,他总是在他们身边出现:李瑛、牛汉、屠岸、严阵、张同吾、韩作荣、杨匡满、吴思敬、刘福春、刘立云、朱先树、王燕生、叶延滨、张清华、陆健;当然,以着同乡情谊,还有周明、何西来、李炳银、白描、白烨。这个世界,总是痴情地将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可是,他不属于聚光灯,在舞台上,他腼腆得可以说张皇无措。他期望走出耀眼的光亮,在剧场边缘,冷眼旁观,冷静思考。
生命的承诺
如果说时间也有色彩,从2003年12月31日这一天开始,雷抒雁的生命就变成了白色。
“新世纪的开端,对于我,却并不妙。”在一篇散文中,对于不妙的生命,他乐观地写道。在2003年,与许多不幸的人一样,他被诊断为直肠癌。12月31日,在麻药导致的昏睡中,他被推进了手术室。此后,便是病魔轮番的轰炸,以及他与病魔的阵地争夺战——化疗、放疗。总之,一切艰难的治疗都经历了。
“那些日子,躺在药味浓重的病床上,我想得很多,想到生,想到死。”最终,他想到了那一句话:“一定要活着!”
“不是说给新世纪的承诺吗?这就是我的承诺。”五年后,在一篇关于汶川地震的散文中,他郑重地写道。
2008年5月12日14时30分,整个中国彷徨无措的时刻,电话铃吵醒了在北京家中午睡的雷抒雁。地震现场的混乱、伤痛,让他分外牵挂一个八年前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结识的成都孩子——涂雨生。
其实,就算涂雨生站在他面前,雷抒雁又如何能认得出呢?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衰老,留下了疾痛,而这个叫做“涂雨生”的孩子,将会因为时间的恩赐,成长为一名英俊的青年。然而,雷抒雁依然不舍,他挂念的是,在这场巨大的灾难中,这个涂雨生究竟在哪里,活得怎样?以及无数个与涂雨生一样的孩子在哪里,活得怎样?
这个充满牵挂的时刻,雷抒雁也许不知道,也许不在乎,癌细胞正在他体内扩散,蚕食他健康的肌体,可他心里,充满的依然是“涂雨生”。
他曾经写过一首诗,细述自己黄昏中的生命:
其实,那天太阳并没落
只是时近黄昏
众鸟归林,翅背上
驮着亮晃晃一片金黄
那一刻,他也想到了自己——人的生命,其实和一棵树、一株草没有多大差别,说脆弱也脆弱,说顽强也十分顽强。父母给了我们生命,就是给了我们最伟大的礼物,它是使这个世界变得美丽的至关重要的因素。
那一刻,他也想到了生和死的悖论——活着,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保留了生命这个创造和发展世界的最基本条件。对于乐观主义者,活着,似乎不是什么问题;对于悲观主义者,活着,却往往是一道难解的哲学方程式。在这个哲学死结前面,我们常常会发现有可悲的生命倒下。
然而,想了那么多,他就是为了告诉涂雨生一句话:“一定要活着!”
把自己的生命置之不理,却泪流满面地牵挂一个偶然相识的孩子——这就是雷抒雁。
那一刻,他是否还记得他写的那组诗《贿赂死神》?
我赞美她的美丽,说她黑色的斗篷飘然如黑色的羽翼
我夸耀她的职业,说收割是成熟生命最好最好的归宿
甚至,我抚摸着她的镰刀,说
啊,多么锋利,难怪无人遗世独立
世人尽知诗人是唱赞歌的高手
可谁知赞歌里有麻醉的因子
就在这恐怖老太婆睁眼闭眼的时候
我已从她腋下悄悄溜走
一次又一次,像个顽皮的孩子,像个狡黠的精灵,雷抒雁从死神的腋下悄悄溜走。他一如既往地生活、写作、采风、学习、工作,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奔波,忙碌,有滋有味地活着,为这个时代献上鲜花、种下蒺藜,也为这个时代翻下种子…… (李 舫)
(标题书法:李炳银,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杂志主编)(本版照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