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怀的方式有多种,譬如:吹箫、抚琴、击鼓。撞钟,也是。钟,是一种神奇物件。有关钟的文字,古今中外数不胜数。在文人墨客笔下,钟可以生情,亦可以生幽。钟声会使人的灵魂,由喧嚣转为安闲,由贪婪转为清醒。钟有内在神力,细细聆听便可以感觉到它。
《枫桥夜泊》是唐诗人张继的一首名作。“姑苏城外寒山寺”的钟声,夜半,幽幽然荡入停泊在水边的乌篷船里,又使一个不眠之人高枕聆听。这夜半钟声,不仅使船里的醒者有所思,而且有所悟。悟到了什么?只有诗人自己知道。因为悟是深层次的觉醒。警钟长鸣这个词语的出现,绝非偶然,它与悟,相关。
人活着,靠的是生命之力。生命之力,一是来自体能,另一个来自精神。有时,精神之力更胜于体能之力。一个人在漫长的生存途中,假如感到迷惘、徬徨、魂付魔道,那是因为精神之力匮乏,不能支撑七尺之躯。钟,属于精神之物。
在古代印度,钟起初只是一种召集民众的“信鼓”,后来,用来报时。然而在漫漫岁月中,人们发现,钟所传递的何止是信息和时间?更有对灵魂的警策和抚慰在里边。无疑,钟声所弘扬的,一定是良知与大善之美。
就我而言,每每聆听钟声,就真切地感觉到有一股清凉圣洁之水在缓缓流入躯体,使我的每个细胞得以滋润抚慰和洗涤,也使我疲惫烦躁无助的灵魂得以安静。进而,重新回归淡定的自我。
有一年在黄山,正在险峻的山道上爬行,猛然闻有苍阔的钟声从远方随雨而来。让我惊讶的是,响钟之时,顷刻间雨霁天开,大朵大朵的雨云,慌忙往后退,仿佛慑于什么神力。引颈举目,群峰豁达而悠然,石松苍翠而挺拔,连山鹰的旋飞也添了几分柔美之气。空阔里,峰峰岭岭有序而巍峨地排列在那里。一切,仿佛都在萌发和幻生之中了。
一声又一声浑厚幽深的钟声,使空茫的黄山一下子肃穆起来,也淘得我们的五脏六腑,没有了一丝的阴霾和欲念。可是,缓缓萦绕于群峰之间的钟声,只可闻而不可视的钟声,起于何处,又荡向何处呢?
山野空静,四顾茫然。
细想起来,撞钟其实也是一种内心的独白。祈祷、感化、超度众生是它的宗旨,因而用途甚为广泛。在禅寺里,有晨钟暮鼓之说,有诗云:“晨钟暮鼓警醒世间名利客”,钟声除了报时祈福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人生意义。而钟楼里的大钟,则有些不同,大凡喜庆盛典,新春佳节,都可以撞响它。北京的大钟寺,每年除夕都会轰然而鸣,将祈福之音传向万户千家。撞钟一百零八下,更有着极高的吉祥之意,是把“九”的意境推向极致。而香客,只可撞钟三下,意味着对福、禄、寿的祈愿。
在我童年的时候,母亲虔诚信佛。每当阿拉坦山寺的晚钟从远方传来时,她的杏油佛灯也正好被点燃。她向我们长嘘一声,示意我们安静下来,要求我们虔诚聆听每一波漾荡而来的山寺钟声。说来也奇,日日闻钟而眠的我们,从来不知什么叫做失眠,也很少有头痛脑热的病患。现在想来,那一定是钟声抚慰心灵的结果。犹如摇篮曲,能使婴儿即刻安静,继而进入甜甜的梦乡。
钟,由谁发明?我没有查考。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人一定是圣哲。不然,一块生冷的铁,经他一拿捏,怎就会发出如此震撼万物的苍浑之声?如斯,钟属于神灵,也属于苍生。
去年8月,我们一帮作家诗人,兴兴然走进太行大峡谷。苍阔的山野,顷刻间把我们污垢甚重的灵魂洗涤得干干净净。我们仿佛回到了烂漫童年,大声地喊、高亢地叫,而后倾听自己的空谷回音。
走过红豆峡——也叫相思峡,那里生长着几万株红豆树。凡来此寻幽的情侣,总要送对方一条红豆串成的项链。崎岖山道旁,出售红豆项链的摊主大抵是泼辣的年轻女子,她们的叫卖声,野得高亢甜得流蜜。珠玑落盘似的空灵鸟声,清清脆脆此起彼伏,也似乎在与她们比高低。山野此刻,静若一幅刚刚泼洒的国画。顺山溪望将过去,野花们在清风中平心静气,宛若一群仙子,在坐禅。
说禅有禅,此时真有一声声山寺钟声漾荡而来。在树声鸟声风雨声中,同行者们都没太在意这午间悄然而起的钟声,我却听得清清楚楚。举目望去,野莽里,除了山树还是山树。陡峭的石壁立于苍茫间,哪里可见钟声起处?这令我猛然想起王维《过香积寺》中的两句:“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山野空静依然。我问一位采药的山民:“借问小兄弟,这钟声来自何处啊?”他笑着说:“是来自崇云禅寺的。”“山寺在何处?”“你们看不见,藏于老林深处。”“那么请问,为何午间还要撞钟啊?”他的话音低沉而不乏诙谐:“大概是怕众施主旅途寂寞,又怕被山花迷眼,走不出老林,误入歧途呗!”我会意,并点头致谢。暗自疑心:这位小老弟,怕是俗装的小沙弥一个,是特意前来为我们开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