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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1月25日 星期五

    新 译

    动物的道德与武器

    作者:(奥地利) 康拉德·洛伦茨 刘志良 译 《光明日报》( 2013年01月25日 15版)
    动物行为学之父、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 康拉德·洛伦茨(1903—1989)
    本书插图

        打斗中的狼不会咬断同伴的脖子,乌鸦也不会去啄同类的眼睛,如果动物在进化的过程中形成了能致同类于死地的武器,那么这种动物为了生存,就必须形成一种相应的社会禁忌,避免这种武器危及种族的生存。而人类创造了身体以外的武器,毫无节制地使用,我们是否也该拥有充分的禁忌?人类会不会有一天因为自己的发明而毁灭?

     

        社会禁忌有多种呈现方式,在生活中随处可见,所以我们有些习以为常了,并不会深究这些问题。德语中有句古老的谚语:一只乌鸦不会啄另一只乌鸦的眼睛。这句谚语还真没错。一只驯化的乌鸦或渡鸦也不会啄你的眼睛,正如它不会啄同类的眼睛。我养的渡鸦罗亚经常站在我的胳膊上,我就有意把自己的脸贴到渡鸦面前,紧挨着渡鸦恶狠狠的弯喙。这时,渡鸦的举动很感人。它紧张兮兮地把喙从我眼前移开,就像父亲在刮胡子,小女儿把手指伸了过来,想试试剃须刀的锋刃,父亲会赶快把剃须刀拿开。只有罗亚替我整理面部的须发时,它的喙才靠近过我的眼睛。

     

        为什么狗不可以咬同类的脖子?为什么渡鸦不能啄朋友的眼睛?为什么斑尾林鸽身上没有预防犯罪的这种禁忌?要全面回答这些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那需要从历史的角度分析,解释进化过程中是如何出现了这种禁忌。有一点没有疑问,随着猛兽慢慢进化出危险的武器,这些禁忌也逐渐形成了。为什么所有具备武器的动物都要有禁忌呢?答案很简单。渡鸦会啄任何活动、闪光的物体,如果渡鸦毫无顾忌地去啄伙伴、妻子或者孩子的眼睛,那么到今天世界上就不会再有渡鸦了。如果狗或狼不管不顾地去咬同伙的脖子,并真的把同伙咬死,这个物种肯定就会在短期内灭绝。

     

        斑尾林鸽并不需要这种禁忌,因为它无法造成严重的伤害,而且这种鸟有很强的飞行能力,哪怕是遇到了装备强大武器的敌人,它也能逃脱。只有在非自然条件下,比如关在笼子里时,落败的鸽子无处可逃,而胜者又没有什么禁忌,才会伤害甚至折磨自己的同类。还有很多“无害”的食草动物,一旦关到了狭小的空间,就变得肆无忌惮。最令人厌恶、最无情、最血腥的杀手是据说生性最温柔、仅次于鸽子的一种动物——狍。据我所知,狍是最凶险的动物,而且还长着角这种凶器。狍“消费得起”这种无约束的能力,因为即便最虚弱的雌狍,也能逃脱最强壮公狍的攻击。只有在大型的牧场里,才能把公狍和雌狍养在一起。在小地方,公狍迟早要把自己的同类,包括雌狍和孩子们,逼到角落里顶死。唯一能够防止谋杀的保险,就是雄狍的攻击要很长时间才能致死。它并不会像公羊那样低着头冲向敌人,它会缓慢地靠近,小心地用角触碰对手的角。只有当两者的角纠结在一起时,公狍感觉到了有力的抵抗,它才会用力去顶。据纽约动物园前园长W·T·何纳德统计,与人工喂养的狮子和老虎相比,驯养的鹿每年造成的严重伤害事故更多,主要是毫无经验的人看到公鹿在慢慢靠近时,并不知道公鹿打算发起攻击,甚至公鹿的角已经离得很近了都不知道。突然间,公鹿开始用锋利的武器一遍又一遍用力地刺你。如果你有时间抓住它的角,那算你幸运。这时摔跤比赛开始了,你大汗淋漓,手上滴着血,即便你非常强壮,也很难制服公狍,除非你跑到了它的侧面,把它的脖子向后扳。当然,你会羞于呼救——直到鹿角的尖刺进了你的身体!所以你一定要听我的建议,如果一只迷人、温顺的公狍活泼地走了过来,昂首阔步,优雅地晃动着自己的角,你就赶紧打它,用手杖、石头或者拳头,要用尽全力去打它鼻子的侧面,不要等到它用角顶住你。

     

        现在,公正地评判一下,谁是真正的“好”的动物呢?是我的朋友罗亚吗?因为它有禁忌,我可以把眼睛凑到它嘴边。还是温柔的斑尾林鸽呢?它不惜体力,几乎把公鸟折磨致死。谁是“坏”动物呢?是公狍吗?如果雌狍或者幼狍无法逃脱,公狍会把它们的肚皮挑破。还是狼呢?如果敌人请求宽恕,狼即使怀恨在心也不能下口。

     

        现在我们再讨论讨论另外一个问题。社会性的鸟兽摆出屈从的姿势,到底是什么含义呢?为什么进攻者见状就会自我约束起来?狼与狼之间酣战时,双方都会竭力保护身体上最脆弱的部位,可是落败之后,弱者会主动把这个部位呈现给胜者,实际上方便了胜者杀死它。根据我们现有的了解,社会性动物在表达顺从态度时,都使用同样的原则:乞怜者总是把身体最脆弱的部位呈现给敌人,更准确地说,是暴露致命性部分。对于大多数鸟类,这个部位是脑壳的底部。如果一只寒鸦想显示他对另一只寒鸦的顺从,它就会蹲在地上,把头扭向一侧,同时用力地伸喙,让颈部的背面鼓起来,并向强者倾斜,似乎在邀请它对着这个要害啄一口。海鸥和苍鹭也会把头顶伸向强者,脖子水平前伸,贴着地面,屈从者摆出这种姿势时,就毫无抵抗能力了。

     

        在很多鸡形目的鸟类中,如果雄鸟之间发生争斗,结局一般是其中一只被掀翻在地,按在那里,身上的羽毛被拔掉,就像斑尾林鸽那样。只有一种鸟会宽恕败者,那就是火鸡。只有在弱者摆出一种无法继续发起攻击的屈从姿势后,胜者才会开恩。雄性火鸡经常进行疯狂的摔跤比赛,如果有一只服输了,它就蹲在地上,伸长脖子贴在地面。而胜者的行为和狼很像,它显然想去啄、踢落败的敌人,但却不能这么做。它一圈又一圈地绕着落败的敌手,气势汹汹的,还试探性地去啄对方,但并不会真正碰到对方。

     

        这种反应尽管有利于火鸡种族的生存,却也可能酿成悲剧。比如火鸡和孔雀打起来时,对于圈养的火鸡和孔雀,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并不低,因为两种鸟都喜欢炫耀自己的“男子汉气概”,它们的血缘关系也很近,会相互欣赏。虽然火鸡体形、力气更大,但它常常落败,因为孔雀更擅长飞行,掌握不同的打斗技巧。当棕红色的美洲火鸡鼓起肌肉,准备开始摔跤时,蓝色的东印度孔雀已经飞到了它身上,用尖嘴开始啄它。火鸡肯定会觉得这么做违反了交战规则,很不公平。虽然它仍然浑身是劲儿,却像海绵一样瘫软下来。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孔雀不明白,火鸡这种屈从的姿势,也就是说,这种姿势并不会抑制孔雀的战斗激情。孔雀会对着无助的火鸡又啄又踢。如果没有人来救火鸡,它肯定就完蛋了,因为火鸡遭受的打击越多,它的生理机制上的顺从心理就会越强烈,抑制了本能的逃生反应。火鸡不会想到、也无法想到要逃走。

     

        不同的鸟类形成了不同的“符号机制”,来引发这种社会禁忌,这充分说明这些顺从性姿势是与生俱来的动作,是经过漫长的进化历程才形成的。比如小秧鸡在头后面有一颗红痣,当小秧鸡把这颗红痣呈现给更强壮的老秧鸡时,这颗痣就会变得更红。至于高等动物和人类中这种社会禁忌是否也同样是机械反应式的,我们现在还不需要考虑。是什么原因阻止了强者伤害屈从者?或许是纯粹的机械性的条件反射,或许是高度抽象的道德标准,不管哪种,在现实中都无关紧要。屈从者和强者的行为本质是一样的:弱者突然失去反抗的意志,放弃了抵抗杀手的一切手段,似乎正是弱者放弃抵抗手段,使得进攻者的中枢神经系统产生了无法超越的阻碍。

     

        人类乞求宽恕的本质是什么呢?和我们刚才描述的过程有何不同?在荷马史诗中,如果一位武士打算屈服,乞求宽恕,他就会摘下头盔,丢掉盾牌,单膝跪地,并低下头,这一系列行为会让敌人更容易杀死他。可是,实际上这么做会阻止强者杀死他。

     

        时至今日,我们的一些礼貌姿势中仍然保留了这些顺从的符号:鞠躬、脱帽、军礼中的献枪。如果古代史诗记载属实,那么,乞求宽恕并不一定会在对方内心引发无法逾越的“障碍”。荷马笔下的英雄并不像惠普斯耐德动物园的狼那样心软!诗人举了很多例子,强者杀死了求饶者,有些强者会内疚,有些根本不会。北欧英雄传说中,也有很多求饶姿势不奏效的例子。一直到了骑士时代,人们才觉得杀死求饶者是不恰当的。基督教骑士的行为出于传统和宗教道德,而狼则发自自然冲动和禁忌。这是多么自相矛盾的事情。

     

        当然,动物这种天生的、本能的、固定的防止动物用武器滥杀自己的同类的禁忌,只是人类道德的一个类比,顶多算是人类道德的先兆、系谱学方面的先驱。在拿道德标准评判动物行为时,比较行为学的研究者最好谨慎些。不过,我得承认,我自己也感情用事:一只狼竟然不会咬对手送上门的脖子,而对手竟然相信胜者会如此克制,我觉得这种行为太崇高了。人类应该向它们学习,尽管但丁说它们是“不懂和平的野兽”。至少我在了解了这种禁忌之后,对《圣经》中的一句话有了新的深刻理解,此前我一直反对这句:“如果有人打你右睑,就把你的左脸也给他。”狼给了我启示:你把左脸转给敌人,并不是为了让他再打你一次,而是为了使他无法再打你。

     

        在进化的过程中,如果动物形成了能致同类于死地的武器,那么这种动物为了生存,就必须形成一种相应的社会禁忌,避免这种武器危及种族的生存。天生的冲动和禁忌构成了一个系统,再加上自然提供给社会性物种的武器,形成了一个精心设计、自我管理的复合体。所有的生物都通过进化获得了自己的武器,进化的过程也塑造了它们的冲动与禁忌,动物的身体结构和行为系统有机结合,形成了一个整体。

     

        “如果这就是自然的精心安排,人的所作所为岂不令我哀伤。”华兹华斯是正确的:只有—种生物,也拥有身体以外的,出自自身工作计划的武器,因此他的本能也就不了解武器的运行机制,在应用武器时也就没有充分的禁忌,这种动物就是人类。人类毫无节制地研发武器,在几十年前,这些武器就已经相当恐怖,数量惊人。可是天生的冲动和禁忌,就像身体结构,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形成,这时间是按照地质学家和天文学家的方式来计算,是历史学家难以想象的。我们并未从自然界得到武器,我们根据自己的意愿制造武器。未来哪件事情会更容易呢,是研发武器,还是培养与之同步的责任感?如果没有这些禁忌,我们人类肯定会因为自己的发明创造而毁灭。我们必须有意识地建立这些禁忌,因为我们不能依赖本能。在我的一篇文章中,结尾我写道:“总有一天,两个交战的集团会发现,他们都有可能将对方完全消灭。当整个人类分为敌对的两个阵营时,这一天可能会来临。我们应该像鸽子那样,还是向狼学习?人类的命运将取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真是值得令我们深思再三。

     

        (摘自《所罗门王的指环》,康拉德·洛伦茨著,刘志良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1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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