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故村山西省平顺县大地,我常常面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街一巷的变与不变而静思。在四季的轮回、岁月的变迁中,那些交错参差的墙和纵横曲折的街巷,构成了一个个村庄最纯朴的风景。
在豆口,这个浊漳河畔人口最密集的村庄,我穿过被明风清雨打磨的圆润温婉的石子巷,来到村中广场,一座坐北朝南的人民会堂扑面而来,后墙那保存完好的醒目语录,把人一下子拉回那个狂热恣肆的年代,似乎礼堂内到处都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呐喊。那足足有两尺多厚的前墙,让我和同行的几位国家传统村落保护专家惊呆了,他们说,在民间还没有看到过这么厚的墙壁,其厚重堪比故宫的红墙,只是它没有宫墙的森严和霸气。昔日的会堂如今已变为百姓办事聚餐的场所,处处透露着平易和亲切。我静静地抚摸着厚厚的灰褐色的墙砖,仿佛抚摸那一段沉重的历史。那是一堵历史的墙,令人反思,催人警醒。
在西社,这个上党八音会的发源地,集聚了中国现存除南京总统府、广州黄埔军校等官方建筑外,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民国民居。我迷惘着,为什么在北国,在太行山深处,在上党盆地边缘,会飘落这样一块民国天空寂寞的彩云?和我一样迷惘着的还有许许多多慕名前来的古建民俗学者和背包客。
当年的曹氏家族,平顺的潞商,不倒盐不卖茶,仅靠供八旗子弟把玩的小小鼻烟壶,就将生意做遍京城,足见曹氏一门的智慧和勇气。然而,时局的动荡、谋生的艰难、命运的多舛,让他们不得不返乡置田,高筑宅院,以养终年。一处处中西合璧、雕刻精美,有着鲜明民国特色的深宅大院,总让人想到钟鸣鼎食的人家,想到锦衣玉食的生活,想到民国那个充满忧伤和哀怨的年代。我仿佛看到寂寞长廊里昏黄灯光下,幽怨惆怅的民国女子,身着旗袍,从深深庭院中款款走出,那重重叠叠的高墙并不能阻挡她们对时尚美丽对自由生活的向往。那青砖高墙是一堵岁月的墙,令人回味,使人沉醉。
在下石壕,这个大山深处的“世外桃源”,石板路、石板房、石磨、石碾、石头墙,一切都那么纯净,一切都那么恬然,犹如清纯之极的含羞女子,又如端坐不语的慈祥大佛。漫步村中,尘世间的名利、奢华、追逐统统抛却脑后,你的心中只有平和、宁静、淡泊。作家在这里思考,画家在这里构图,摄影家在这里聚焦。北京画家武剑飞对着一层层石头墙不停拍照,他说,农民都是艺术家,看似不经意的堆砌,创造的却是难以想象的艺术,比如,墙上的鸡窝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件印象派大师的艺术杰作。那石头墙更是一堵艺术的墙,令人震撼,叫人顿悟。
在我的生养之地,顺着河坡进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家南屋的后墙。后墙面向大队社房院,那面墙见证了我的成长、成熟,也见证了一个村庄的风雨沧桑。由最初的主席语录,到黑板报,到影幕,村里的大事小闻,村民的往来欠款,平时的上情下达,不断在这面墙上上演。为此,我和父亲曾在后墙抹过黑板,后来又用石灰抹白,当作露天电影的影幕。有人曾劝说父亲在后墙开个窗户,经营个小卖部,父亲却不为所动,他说这是俺家的后墙,可也是村上的门面。我结婚前,父亲倾家中积蓄完成了他引以自豪的房屋改建工程:将街门过道的厕所倒出院外,把曾做过食堂的低矮潮湿的南屋进行改建。为了省钱,父亲带上我上山砍椽、挑石板……父亲把对生活的希冀一层层垒进墙里,因砖不够用,后墙只得砖坯混合地垒砌,这一直是父亲心头的遗憾。
冬天来了,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父亲没有捱过去,匆匆走了,我情感的后墙一下子就有了四处漏风的感觉。老屋后墙是一堵精神的墙,令人悲痛,让人铭记。
从小到大,我总渴望永远有堵挡风的墙,可依可靠,给我温暖,给我力量;总希望每一个村庄、每一个故乡都有游子记忆里不变的声音、不变的容颜、不变的气息、不变的味道。然而不管是清是浊,面对步步紧逼的城镇化浪潮,乡村那堵挡风的墙,还能在风雨中站立多久?
(作者为山西省平顺县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