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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12月28日 星期五

    新 译

    追日(长篇小说节选)

    作者:(英) 伊恩·麦克尤恩 黄昱宁 译 《光明日报》( 2012年12月28日 15版)
    伊恩·麦克尤恩
    图为《追日》的英文版

    图为《追日》中文版

        他在日内瓦得到一个大学荣誉教职,可没在那里上过课,他把自己的名字、头衔、别尔德教授、诺贝尔奖得主,借给信笺抬头,借给种种学会,他在国际“倡议”上签名,坐镇一个与科学基金有关的皇家委员会,在电台上用外行能听懂的话解释爱因斯坦、光子或量子力学,帮着别人申请经费,担任三家学术期刊的顾问编辑,撰写同行评议和参考文献,让他感兴趣的事情包括:八卦谈资、科学政治、身份地位、诡辩法术、令人生畏的民族主义,还有无知的大臣和官僚们何以被榨出巨额开支,只为了在一颗新卫星上再装一个粒子加速器或者租用仪器空间,他还出现在美国的“天才会议”中——一万一千名物理学家济济一堂!——聆听博士后们阐述自己的研究,他时常开设系列讲座,相同的内容稍作变化、反复使用,讲来讲去都是当初为他带来诺贝尔奖的“别尔德—爱因斯坦合论”的基础计算问题,他到处领奖项和勋章,接受荣誉学位,发表餐后演说,为那些即将退休或者行将火化的同事歌功颂德。在一个闭塞的专业世界里,他是——拜斯德哥尔摩所赐——一位名流,年复一年地凭着惯性向前滑行,略感厌倦而别无选择。所有的兴奋点和不可预知性都体现在私生活中。也许这就够了,也许他早在青年时代的一个绚烂的夏季里就已经竭尽所能功成名就了。有一点是确凿的:他上一回连续几小时独自静坐、手拿铅笔和便笺整理思路,提出一个富有创意的假设,调戏它、追求它并逗引它降临人世,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样的机会从未浮现——不,这是个经不起推敲的借口。他没那份意志,没有材料,没有灵感的火花。他没有新鲜的想法。

     

        不过,雷丁郊外,紧挨着轰鸣咆哮声不断的高速公路向东段,一座啤酒厂的下风口,有个新建的政府研究机构。这个中心应该类似于科罗拉多州戈尔登(靠近丹佛)的“全美可再生能源实验室”,与其分享同样的目标,却不能分享它的占地面积和基金数额。迈克尔·别尔德是这家新中心的一把手,真正在干活的却是一位名叫乔克·布拉迪的资深公务员。行政大楼(某些大楼的隔墙材料里含石棉①)不是新造的,实验室也不是——它们原先是用来测定建筑业有害材质的。新造的只有三米高的尖刺铁丝网和混凝土柱式护栏,此外,未经别尔德和布拉迪许可,在这个“全英可再生能源中心”的外围,每隔一段距离就草草地树着一块“禁止入内”的告示牌。他们很快就发现,光这些牌子就占掉了第一年预算的百分之十七。先前他们从当地一家农场买下了一块占地二十英亩的湿漉漉的土地,头一项工作就是排涝,已经进入计划阶段。

     

        对于气候变化,别尔德半信半疑。这事属于一系列问题、一系列迫在眉睫的忧虑(其背景原因总在新闻中显山露水)之一,他会看这些报道,并且略感痛心,期望政府能积极应对,采取行动。他当然知道二氧化碳分子会在红外线波段内吸收热能②,而人类正在向大气层大量排放这些分子。不过,他本人还有别的事情需要考虑。某些离谱的评论家暗示整个世界已经陷入“危机”,人类正在奔向灾难,沿海城市将被海浪淹没,农作物将会歉收,因为干旱、洪涝、饥荒、风暴和资源日益减少而引发的无休无止的战争,亿万难民将从一个国家涌向另一个国家,从一片大陆涌向另一片大陆,而他对这些无动于衷。这些预警信号里有某种《旧约》的口吻,一丝“瘟疫临头”、“洪荒将至”的调调,它们让人想起那种根深蒂固、数百年来反复上演的倾向——相信人总是生活在末日中,相信自己的撒手人寰,必然与世界末日休戚相关,这样一切就显得更有意义,或者说,显得并非全无关联。世界末日从未被设定于当下(在当下,它被看成幻想小说),而只是“即将来临”,一旦末日预言不灵验,马上就会出现一种新的说法,一个新的日期。旧世界被纵火者的暴行净化,被那些得不到拯救的人的鲜血清洗,对于基督教“千禧年教派”而言——是“不信者死”!对于苏共而言——是“富农必亡”!对于纳粹及其“千年幻想”而言——则成了“犹太佬不得生”!后来就有了真正民主的当代版本,一场无所不用其极的核战争——人人难逃一死。当预言并不灵验,当苏联帝国被其内部矛盾吞噬之后,除了乏味的、不可调和的全球贫困之外,就没有其他压倒性的焦点话题了,于是“末世情结”又炮制出一头猛兽。

     

        不过,别尔德一直在找一份带薪公职。最近有几份干了好久的挂名闲职到期,而他在大学里的那点工资,加上讲座酬劳、媒体出场费,向来不算宽裕。所幸,临近世纪末,布莱尔政府希望,或者说看上去的的确确而非仅仅在口头上热衷于气候变化问题,他们宣告了一堆动议,其中有一项就是成立该中心——一家需要在信笺抬头撒上“斯德哥尔摩魔幻金粉”的基础研究机构。在政治层面,一位甫获任命的新大臣(他是个雄心勃勃、颇有民粹主义气质的曼彻斯特人,颇以其故乡城市的工业历史为荣)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宣称将“发掘英国人民的天赋灵感”,邀请他们就“清洁能源”问题,拿出自己的想法和草图来。对着摄像机,他承诺每个提案都会得到答复。布拉迪的那队人马——六个薪资微薄的物理学博士后窝在四个临时搭建于一大块泥地上的棚屋里——在六周之内收到了几百个建议。大部分建议来自那类在花园工棚里孤身打工的家伙,有几份来自带着鲜亮标识和“待审核专利”的初创企业。

     

        1999年冬,每周去工地巡视时,比尔德都会朝一张代用桌上的几堆文件瞥一眼。这场梦想的雪崩里颇有些主旨鲜明的东西。有人建议用水做汽车燃料,循环使用排出的气体——即水蒸气——使其回到引擎;在某些版本里,电力发动机或者发电机的输出功率大于输入功率,似乎得依靠“真空能量”才能运转——据信“真空区”里能找到这种能量——要不就是在别尔德认为非得违反 “楞次定律”的情况下才能成立。总而言之,万变不离“永动机”之宗。这些自学成才的发明家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热衷的玩意其实历史悠久,也没想过,但凡他们的说法真能奏效,就会摧毁现代物理的整个基础。这些本土发明家跟热力学的第一定律和第二定律——那可是一道结结实实的铅铸的墙——背道而驰。有位博士后提议,可以根据它们违反的定律来替这些主意分类,是第一条还是第二条,抑或两条都违反。

     

        还有一个主题也是屡见不鲜。有些信封里没装草图,只有一封信,有时半页,有时就十个词儿。作者遗憾地解释说,他——向来总是“他”——拒绝透露计划的细节,因为众所周知,政府代理机构对于他的机器将会提供的那种免费能源相当害怕,因为那会切断一项重要的税收资源。也可能军队会抢走这个主意,奉为最高机密,然后为他们自己所用。也可能传统能源供应商会派出打手来把发明家揍个稀烂,以维持商业霸权。也可能有人会把这个主意据为己有,从中牟利。凡此种种,臭名昭著的例子不胜枚举,作者会加上这么一句。所以说,只能让中心派出一个人,单独前往某某地址,且必须有第三方作为中间人,才能看到那些草图。

     

        摆在“二号棚屋”里的这张桌子,其实只是将五块建筑厚板搁在支架上而已,上面愣是堆了一千六百封信和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按日期分类。为了照顾大臣的面子,这些统统都得答复。布拉迪——一个身形佝偻、下颌宽大的家伙——对于这样白白浪费时间,颇为恼火。恼火归恼火,他还是低眉顺眼。别尔德赞成把这些信一锅端到伦敦,送到大臣所在的那个部门去,再附上几种答复的模板。可是布拉迪寻思自己眼看着就要受封当爵士了——布拉迪太太对此心心念念,要是把一个号称在政坛上大约排名第十的大臣惹恼,那勋章岂不是要泡汤。于是,那些博士后就给发动起来忙活这件事,而该中心的第一个项目——设计一种适用于城市屋顶的风力发电机——因此被搁置数月之久。

     

        这样一来,别尔德就多出这么些时间来——当时他还没有被第五次婚姻那几近冷战的尾声逼成难民——研究那些“天才”(那些博士后就这么称呼他们)。吸引他的,是从这一堆堆信件上升腾而起的阵阵迷思、重重妄想,种种夜不能寐的困扰,以及最为动人的绵绵感伤。他怀疑,他是不是在某些信里找到了某种形式的自己,找到了与迈克尔·别尔德天资相仿的人——只因为酗酒、乱性或者干脆就是运气不佳,他们没有受到正规的物理和数学教育的训练?虽然错失良机,可他们仍然渴望思考,渴望弥补,渴望有所贡献。这些人里颇有些确实聪明的家伙,可他们受自己那天马行空的雄心驱使,企图重新发明轮机,接着,又要在尼寇拉·特斯拉③发明感应电动机的一百二十年之后,再把那玩意发明一遍,他们不善研读,却抱着太大的希望一头钻进了量子场理论,想要在自己眼皮底下,在他们工棚里的一片虚空中,或者在闲置的卧室里找到那种属于他们的深奥的燃料——零点能。④

     

        量子力学。这是怎样的一堆凝聚了人类渴望的宝藏和垃圾啊,在这条临界线上,数学的非凡气势击败了常识,推理与幻想荒诞地交融在一起。在这里,那些嗜好神秘事物的人想要什么就能找到什么,还能抬出科学来为他们作证。对于这些正在打发闲暇时光的聪明人而言,这想必是多么诡秘多么优美的音乐啊——光谱不对称性,共振,缠结,量子谐波振荡器——那诱人的远古气息,天体运行的和谐景象,也许会让一堵铅铸的墙幻化成金子,也许会生出一种无须其他、只靠“虚粒子”运转的引擎,它能为人类事业提供动力,还能存储这种动力。这些孤独者的渴望弄得别尔德心神不宁。他为什么会觉得他们都很孤独呢?他这么想,并不是,或者并不只是因为他们那股子傲慢的劲头。他们的知识虽然还不够多,却已经多到没什么人能跟他们聊聊的地步了。什么样的伙伴会等在酒吧里或者英国退伍军人协会里,什么样的妻子能同时背上工作、孩子、家务的重负,只为了追随他们穿过时空连续区里那些弯曲变形的“漏斗”,钻进“蠕虫洞”,抄上这条近道,找到解决全球能源问题的唯一的终极答案呢?

     

        受美国专利局的启发,别尔德定了一条规矩,他向这些天才建议,所有关于“永动机”和“超和谐”机器的计划都应该附上一个工作模型。可是没人做到。布拉迪一心惦记着自己的锦绣前程,紧紧盯着那些博士后处理那些文件。每项提案都得单独地、认真地、彬彬有礼地予以答复。可是,堆在那些厚木板上的并没有什么新玩意,或者说没有什么有用的新玩意。那个“前卫而孤独”的发明家只是流行文化——还有那位大臣——幻想的产物罢了。

     

        循着教人麻木的慢节奏,中心渐渐成型。先是泥地上盖好了遮泥板——真是一大进步——再是泥地被整平,里面撒上种子,一入夏,那里就长出了草坪,条条小径错杂其间,此地的面貌,终于跟世上其他无聊的机构差不多了。

     

        注解:

     

        ①石棉有较好的隔音效果,但现在从环保的观点看,普遍认为石棉致癌,对人体造成较大的危害。

     

        ②二氧化碳气体的分子对于波长12~18微米的红外线波段具有强烈的吸收谱带,而这个波谱区恰好集中了大部分从地面辐射到空间的热能,这是二氧化碳气体温室效应的机理。近年的主流科学界认为,如果继续过量排放二氧化碳,必然会破坏地球经过几十亿年的演变才达到的最适合人类繁衍生息的热量平衡状态,从而造成气候改变。

     

        ③尼寇拉·特斯拉(Nikola Tesla,1856—1943),生于南斯拉夫的美国电气技师、发明家,有多项重要发明,包括弧光照明系统、特斯拉发电机、无线电信号传输系统和特斯拉线圈等。

     

        ④指接近绝对零度下的真空能,属于量子力学中的概念。根据量子力学的“测不准原理”,即不可能同时知道一个粒子的位置和动量,这就意味着,在绝对零度下的粒子也不会绝对静止,因而会产生能量。文中所说的这些“发明家”,就是基于这些基本概念,试图开发所谓“零点能”用于人类生活的。

     

        (摘自《追日》,伊恩·麦克尤恩著,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8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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