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史料的发现,于史学研究的影响不言而喻,甚至可能会对传统研究视角和研究范式有所突破。贵州清水江文书的发现,至少可以从以下六个方面对推动史学研究提供新的研究维度:
一是民族史。自民国以来,中国民族史深受中国通史研究范式的影响,体例上或按历史朝代、历史分期排列书写,在各历史时期分析各族群的交往历史;或按族群分别章节,从起源叙述到演变、消亡,并讨论其各个支系的变迁。其资料来源以汉文献典籍为主。换句话说,中国民族史研究范式一方面以汉文献记载为主要素材,另一方面按照中国通史范式编撰,缺乏真正意义上的“民族”主体性叙事和书写。以往的中国民族史研究范式是建立在汉文化(字)基础上的,少数民族史观、少数民族叙事方式很少在其中得到体现,少数民族史料也大多不是民族史的主体内容和依据。与此同时,无论是民族“总史”还是族别史,皆着眼于民族间的差异性。清水江苗、侗文书的发现,不仅可以将多民族置于同一社会历史世界中考察,推动民族史中多族共通、共同、共存的民族史研究——这正是当前中国民族史缺乏关注和研究的重要缺失之处——而且在民族主体性史观、叙事和书写方面均得到充分而必要的体现。
二是文明史。农业文明、游牧文明和海洋文明等文明类型已得到学界甚夥且深入的研究。我国山地面积多达650万平方公里,占全国土地面积的67.7%;2300多个县级行政单位中,有1500多个是山区县(市、区);全国55个少数民族中,有50个主要繁衍生息于山区;山区人口占全国人口的一半以上,农业人口的78%左右。据以上所列数据,是否可以断定存在“山地文明”?是什么原因除了地理学研究山地外,其他学科很少关注山地文明?毕竟,清水江文书是山地经济的产物,是山地文明的集中体现之一。以清水江文书文献资料为出发点,一方面可以解读考释文本的经济、文化因素,另一方面能考察文书背后的经济、文化活动。清水江文书的发现,既呈现山地民族对山、地的独特认知,也展示了他们对山地经济的经营及其智慧,体现出与农业、游牧和海洋等文明迥异的一套文明形态。
三是家庭史。就文献资料视角的中外家庭史研究来说,或以正史、方志、笔记、家谱等文本资料爬梳见长,多从“编写撰作”文本梳理家庭发展演变历史;或以少数民族婚姻习俗关系中整理家庭史,缺乏从归户性出发的大量家庭所藏文书来研究,也就是说鲜少从家庭内部“自我生成”的文书展开研究。清水江流域苗、侗家庭收藏几份、几十份,甚至几百份文书属“正常现象”,如是,对传统家庭史研究而言,这些新发现的文书补充了从家庭内部文本进行研究的视野,甚至在方法上“重写家庭史”也不无可能。
四是文书史。自近代甲骨文、简帛文献发现以来,甲骨学、敦煌学、简牍学纷纷确立,尤其是敦煌文书、徽州文书等文书材料的新发现,继之创立相关学科或研究领域,总结性的“中国文书史”提上议事日程。然而在清水江文书未大量面世以前,发现的文书以唐宋元明为主要特色和价值。清水江文书的发现,承接此前文书统续,连接清代、民国及新中国成立初期,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文书史”抑或“中国文书发现史”对中国学术发展的意义更加凸显出来。展开清水江文书的进一步研究,对全面把握“中国文书史”具有不可或缺的学术价值和学理意义。
五是区域史。清水江文书的发现,最基础和最根本的意义体现在区域史构建方面。一般认为,雍正四年(1726年)“开辟苗疆”之后,清水江流域才渐次纳入中央王朝的统治范围。此前有关该地区的记载语焉不详,且多有讹误。大量清水江文书的发现,为我们正确了解当地的历史、社会、经济、民族等情况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多民族共生共融的社会历史文化特点,体现的是构筑和贯穿清水江流域文明发展史的历史性根基,是多民族长期磨合和共同开发的结果。继黄河、长江、珠江等流域得到广泛深入研究之后,清水江流域独特的区域史考察,因文书的发现,将可能开辟一条独具特色的研究路径。
六是人类学视角。同质性大,是初涉文书者的体会,甚至是对文书的一种普遍印象,以致有人主张不必搜集整理出版相似性、“重复性”如此众多的文书,从而否认(事实上是认识不足)清水江文书的重要价值和学术意义。殊不知,因为清水江文书归户性极强的特点,使治文书者可以按图索骥回到文书的社会环境和文化土壤,回到“历史现场”,探索每份文书背后活生生的“故事”。从人类学“诗学”的角度叙写清水江流域,历史的场景、家庭(族)的兴衰、社会的结构、经济的沉浮等区域文明样态将一一呈现于人们眼前。
(作者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水江文书整理与研究”和年度项目“近500年清水江流域文明发展史研究”课题组成员,分别为贵州大学副教授、贵州省委党校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