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八佾》: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孔子居鲁,于大家纷纷尊三家之时,偏偏以礼事君,在他,固然是一种必备之礼节,还是一种矫枉纠偏之姿态,但是,他之不见喜于当时趋炎附势之辈,反为他们所攻讪,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其实,按照礼节来对待他人的人,行为中总有一份拘谨,气质中总有一份谦恭,眉宇间总有一份自卑。这本来是一种儒雅谦和的教养与气象,却常常被无礼傲慢狂妄自大之辈解读为“谄媚”。
岂不闻《礼记·曲礼上》讲“礼”之本质,是“自卑而尊人”,《礼记·坊记》说君子:“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张岱《四书遇》引杨复所的话:“千古圣学,唯有小心而已。”
我们不妨看看孔子的小心。
关于孔子的气质,《论语·乡党》有这样的记录: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
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
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
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
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
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蹜蹜如有循。
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
翻译过来,意思是这样的:
孔子在乡下和老乡在一起时,恭顺谦逊讷讷少语,好像不会说话一样。在宗庙朝廷上,虽然很谨慎,说话反而轻松流畅,同下大夫侃侃而谈;同上大夫款款而谈。
国君驾临,一派恭敬而心里不安的样子,行步安详的样子。
接待外宾,他面色庄重,步履加快。向左边的人作揖时,拱手向左,向右边的人作揖时,拱手向右,礼服款款摆动。
走进朝廷的门,小心而恭敬,好像无地自容一样。
不站在门的中间,走路时脚不踩门槛。经过国君的座位,面色庄重,脚步加快,说话小心翼翼好像气不足似的。
走上殿堂,提起衣服下摆,小心而恭敬,屏住气,好像不呼吸一般。走出来,下一级台阶,面色舒展,怡然和悦……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显出恭敬而内心不安的样子。
出使外国行礼的时候,拿着圭玉,恭敬而小心好像力量不足,举不起来。向上举,好像作揖;向下拿,好像交给别人。面色庄严战战兢兢,脚步紧张而小心,好像踩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在走。
献礼时,便满脸和悦。
但以私人身份会见外国君臣时,便很放松,和悦。
在这些记载里,我们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圣人的拘谨。有意思的是,这里还有对比。比如在乡下乡党面前“似不能言者”的孔子,其实在大场合大人物面前却是个侃侃而谈的人。在外交场合战战兢兢的孔子,在私下场合会见外国国君时,却是一派轻松自如自在——盖,在下层人面前有小心谦卑心,是真贵族的教养;而外交场合的紧张,是对职事的严肃。
读《论语》,我们看到,孔子很自在;但是,同样是读《论语》,我们又能看到,在另外一些场合,孔子又很拘谨。
什么叫拘谨?就是拘束自己,恭谨待人。请看汉语中两个古老而现代的词:“礼节”者,用礼节制自己;“礼让”者,以礼谦让他人。
如果有人问,一个人,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拘束,昂藏自大,哓哓善辩,怎么样?
我的回答是:不怎么样。
因为,这样的人,这样的态度气质,不是自信,而是不知敬畏。须知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我们必须敬畏,总有一些场合我们必须敬畏,总有一些规矩礼仪我们必须敬畏。极言之,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比我们低贱?我们在谁面前可以趾高气扬?在什么场合可以自以为是?那就只能是一个场合:私人场合——“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论语·述而》)
所以,我们尽可以自信,但更多的时候,还真要有拘束,有小心,甚至要有紧张。为什么?因为我们对他人、对世界有恭敬心。
恭敬的人,一定是拘谨的;自爱的人,一定是羞涩的;高贵的人,一定是自卑的。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拘谨,是近乎圣贤的品德,正如放肆是近乎流氓的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