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人从他们的哲学出发,猜测出了南方那个遥远大陆的存在。中国先人则按照自己的想象,描绘了一个终年不见天日的幽都。然而,直到20世纪初,人类才真正踏上了这块缥缈而遥远的亘古荒原。中国人登上南极大陆,则要迟至20世纪80年代。
在凤凰卫视的访谈节目中,国家海洋局局长刘赐贵曾谈到南极考察的战略意义:中国从1984年至今,已经连续开展了28次南极科考和4次北极科考,并跻身于国际极地科考大国行列。中国在南极科考的历程,值得回顾,也值得让更多国人了解南极科考的各种事实和细节,这有利于我们放宽视野看待自己和世界之间的联系。
内陆站址选定
近年来,随着我国南极科学考察的逐步深入,仅仅利用设立于南极边缘的长城站和中山站进行科考,已经远远不够。中国科学家在南极内陆设立科考站,以支持科考进一步发展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更重要的是,中国的综合国力不断提升,选择在具有重要科考价值的南极制高点——冰穹A建立我国第三个南极科考站的时机,已经成熟。
2008年北京时间1月2日14时45分,由中国极地研究中心极地海洋学研究室主任孙波带队,17名中国内陆冰盖考察队员重返南极最高点冰穹A。这是继2005年1月18日中国科考队首次从地面成功登上冰穹A之后,又一次成功登上南极冰盖之巅。除了执行“国际极地年”中国行动的核心计划——PANDA计划,系统开展冰川学、地球物理、天文学等数项考察之外,此次登顶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为南极内陆科考站选址。选择科考站的站址必须满足科学考察的需求,蕴涵与人类生存环境密切相关的科学问题和其他重大的科学资源。
国际南极科学界在东南极研究的前沿问题包括:⒈寻找能够代表地球气候环境本底状态的观测点,在该点设立观测系统开展长期监测,获得地球气候环境变化的连续资料,以便正确评估全球气候、环境现状和演化趋势。冰穹A具有独特的大气沉降特点,有可能成为这样的观测点。⒉寻找120万年的古老冰堆积体,选择合适的深冰芯钻探点,重建120万年以来高分辨率气候环境记录。这是南极冰芯科学研究最重要的课题之一。⒊在气候变化背景下,冰盖物质平衡变化、动力学机制及其与海洋相互作用的研究进展,一直为科学界所关注。选择具有代表性的冰盖—冰川—冰架—海洋系统开展研究,对阐明冰盖变化与海平面升降关系具有重要意义。⒋南极大陆核心陆块的物质成分和特性,是解释超大陆解体和南极大陆形成的钥匙,在东南极冰下甘布尔采夫山脉最高点开展地质钻探,有可能获取地质构造演化方面的新发现,从而获得地球物理学基础理论的重大突破。⒌在东南极内陆高原寻找天文观测、日—地相互作用观测,以及其他科学发现的最佳地点。
这些科学研究的前沿内容都指向冰穹A。冰穹A是南极距离海岸线最远的一个冰穹,居于东南极腹地,中山站距离冰穹A的直线距离1228公里。根据卫星资料显示,冰穹A最高点为一个东西宽约15公里、南北长约60公里的平台地形,高程在海拔4050米以上,最高点实测雪深10米,雪温为零下58.3摄氏度,是地球表面气温最低的地区。国际地球物理年(1957年—1958年)以来,一直被科学界称为“人类不可接近之极”,在我国第21次南极科考队内陆冰盖考察队到来之前,从未有过人类的足迹。
17名队员在这里开始了紧张的工作。综合冰穹A核心地区的环境参数,以及各种科考内容对站区主体建筑的依赖情况,考虑到各个学科需求的综合平衡,站区主体建筑的具体位置,初步确定选择在南纬80度25分01秒,东经77度06分58秒,这个点的高程海拔4087米,距离冰穹A最高点7.3公里。
中国红,五星黄
与此同时,远隔重洋的祖国,同步展开了前期运作。国家海洋局通过新浪网,开始征集内陆站站名,十几万网民参与了命名投票。最后,综合网络民意和专家意见,国家海洋局决定将中国南极第三个科考站命名为“昆仑站”。这样,在南极的冰雪旷野上,昆仑站将和长城站、中山站三足鼎立,交相辉映。
昆仑山气势磅礴,横亘于西北,它巨大的体量、冷峻的神态、神秘的群峰、恢弘的气派,与南极高峻的冰盖之巅极其相称。多少中国诗人赞美过浩莽绵连的昆仑山,它是众山之山、诸神居所。
南极的夏季很短,只有从每年11月初到第二年2月中旬不到111天的可利用时间。施工时间很短,而在这一时间段中必须完成人员到达和离开内陆,地面物资运送及建站等工程的难度很大。另外一个特殊要求是,昆仑站的外观还需考虑融入中国元素,以体现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
经过反复斟酌、比对筛选,设计方案渐渐浮出水面:尽量采用轻质材料以控制重量,采用预组装房屋——集装箱式建筑,以减少工程量。主体建筑为钢结构,建筑面积236平方米,包括生活区和科研区,可供15—20人进行夏季科考。主建筑被钢支架托起,3—5年之后,逐步升级扩建达到近600平方米的规模,将成为满足科考人员越冬的常年站。主建筑俯视图呈错落叠拼,具有轴对称之美,建筑主体材料全部采用不锈钢,外观采用中国红与五星黄,从空中俯瞰,整个屋顶形成一面五星红旗。茫茫积雪的反衬,将使中国红更加耀眼。
惊险一幕
普里兹湾固定海冰外缘与接岸海冰之间的南北15公里,全是起伏坎坷的乱冰带。2008年11月26日,中国的“雪龙”号科学考察船沿碎冰堰侧面斜向切割,将成片海冰切入海水后再用船体推开,像犁地一样犁破了8公里长、4米厚的碎冰堰。那些高出平均冰面2—5米的冰脊,就像一个个冰上的小山丘。“雪龙”号曾尝试直接撞击冰脊,但没有奏效,纵横交错的冰脊严重削弱了“雪龙”号的破冰能力。最艰难的时候,“雪龙”号积一天之功,以17000马力的巨大动力,仅仅前进了60米。第二天晚上11点多,“雪龙”号在破冰作业过程中,悬搁于海冰上。此时,“雪龙”号距离中山站尚有49公里。科考队决定放弃破冰,寻找有利时机实施冰上卸运,直接从冰上登陆中山站。
这一天,终于等来了短暂的晴好天气,我科考队立即开始了考察物资卸运以及直升机飞行吊运物资作业。
卸运一开始就遇到了困难。科考队员徐霞兴驾驶着雪地车从“雪龙”号的左舷出发,试图绕船头到右侧拖拉雪橇。但是,行至船头前方150米左右的地方时,突然发生了海冰塌陷!雪地车吼叫着,随着碎裂的海冰,直向寒冷的南极大海沉下去!灭顶之灾啊,徐霞兴感觉到雪地车在下沉,按照以往的经验,他想着猛踩油门就可以冲过去,但这一次完了,连车带人,一下子掉进冰窟窿!海水一下子就涌进了驾驶舱!他在1米多深的海水中试图打开车门,但是,巨大的水压,将车门紧紧抵住……
事发时,领队杨惠根和两个领队助理,正站在“雪龙”号科考船驾驶舱的指挥台上,密切注视着现场卸运情况。几分钟前,杨惠根刚下达了一道指令,让队员们等到子夜之后再行卸运,那时海冰会冻得更坚固结实些,安全系数将会增加。他亲眼看到徐霞兴驾驶的雪地车突然陷落,还未来得及反应,雪地车就沉入了大海。杨惠根大声呼喊:“跳车!跳车!”声嘶力竭,但徐霞兴哪儿听得见!此时此刻,老杨感到天旋地转,热泪涌上眼眶!更令他心惊胆寒的是,如果失去了老徐,科考队将会怎样——不仅此次中国南极科考可能中止,之后的若干次科考,也都将被笼罩进巨大的阴影中……
连人带车落入冰冷的海中,在徐霞兴眼中,世界似乎仅仅是突然变安静了。他冷静地挪到了空间相对大一些的副驾驶位置上,左手开启车门移窗,右手打开雪地车天窗,海水瞬间灌入驾驶舱,水压向上升起,产生了向上的推力,老徐用头撞开了天窗的玻璃……这一连串动作,仅仅发生在十几秒里。生死关头,没有思考的余地,必须冷静、果断,凭借经验乃至本能,他逃出来了!空空的雪地车沉入大海里……
逃离驾驶室后,冰冷的海水迅速浸透了老徐全身,就像有无数根钢针刺着他的身体,先是疼痛,很快就麻木了。他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活着出去!这是他南极科考生涯中的最后一次,回去后,他就该办理退休手续了,他怎么能在工作的最后一站用牺牲的方式画上句号呢?他尽可能屏住呼吸,但还是喝了几口又咸又冷的海水。他借助海水涌入的压力冲出车外后,发现雪地靴被卡在了30厘米宽的天窗上。徐霞兴奋力蹬掉了靴子,挣扎着向上,向上……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头顶碰到了坚硬的东西,是浮冰!他用力拨开浮冰,海水的浮力一下子将他推出了水面。寒冷的南极空气一下子灌满了肺腑,一种畅快之感四溢而出。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爬上了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此时此刻,老徐浑身的力气已经耗尽,身体已经冻僵,一步都挪动不了了!
雪地车陷落之后的全过程,没超过1分钟!
心急如焚的杨惠根看到远处的冰陷处浮上来一个小黑点,是老徐!他没有牺牲!他大叫一声,赶紧带人飞奔过去,用被子将冻僵了的徐霞兴包裹得严严实实,抬回了“雪龙”号。
徐霞兴睁眼后的第一句话是:“车没了。”
杨惠根说:“你的成功逃生,挽救了整个队伍和科考计划!”
杨领队说的是真心话。假如老徐真的这样牺牲了,这绝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剧,甚至,中国在冰穹A建站的计划,都可能面临夭折!
能勇敢面对死亡的人,是英雄。能冷静战胜死亡的人,更是英雄。
中华天鼎
12月28日,28名内陆队员,包括13名负责建站施工的宝钢突击队队员,在科考队员李院生的率领下开始了艰难的征程。11辆雪地车牵引着42个雪橇,引擎的轰鸣,震醒了拉斯曼丘陵的雪地,一辆辆雪地车和拖着的一连串雪橇一路排开,约有几公里长,放眼望去,颇为壮观。
生活舱里的温度通常只有七八摄氏度,晚上睡觉打开两个电暖气,还要将电褥子开到最高档,即便如此,床下的结冰始终不化,队员们每晚都要辗转反侧。在这里,得到每一点水都需要将雪加热融化,都需要电能,为了保证工作用电,他们严格控制用水量。每天每人配给一块湿巾,使用之前要先化冻,擦完脸后留待晚上擦脚。刷牙用水都是利用雪地车发动机的余热化雪而来。寒冷、干燥的气候,不能洗澡,使人皮肤干燥发痒,皮屑遍体,将内衣脱下一抖,纷纷扬扬。
每顿饭大都是没有分装的航空餐,加一点儿干菜,再就是方便面和罐头。大家的胃口普遍不好,不想吃肉,但是为了补充热量,还得强忍着咽下去。维生素的补给主要依靠药物。在极其寒冷的条件下,要想吃上热饭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热饭一放到碗里,很快就变得冰凉,吃方便面必须先放入热水,然后在微波炉里不断加热。
生活舱内拥挤不堪,由于床位紧张,有的队员不得不打地铺。在冰雪中行进,到处是起伏的雪丘,雪橇也随之不断地起伏摇摆,好像风浪中的小船。队员们待在生活舱里随之起伏,晕船般的难受。舱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必须捆绑结实,否则就会像失重一样在空中乱飞。
就这样,每天要连续行进12个小时,甚至14个小时。
中山站时间2009年1月6日23时55分,即北京时间1月7日凌晨2时55分,内陆队驾驶8辆雪地车,拖拽着40个雪橇,装载着全部建站物资,成功登顶冰穹A。他们历经43天,行程1300多公里(由于折返运送物资,实际车程更长),穿越冰裂隙区、软雪带和硬雪带,终于征服了重重困难,到达海拔4093米。这是中国,也是人类第三次通过地面抵达冰穹A,这里是南极冰盖的最高点,也是中国和平利用南极的精神高度。
李院生带领着队员们将中华天鼎的纪念雕塑放置在冰穹A。它的外观为三足,双耳,圆形,鼎高2.5米,寓意中国第25次考察南极。鼎身饰有青铜时代最具代表性的饕餮纹和牛兽纹,象征着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和挑战困难的勇气,同时鼎身还饰有夔龙纹、牛纹、虫纹,体现了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中“人与自然和谐”的哲学理念。底座为方形,暗喻天圆地方——中国古代对于宇宙的探索和认识,表达了热爱科学、追寻真理的民族精神。
鼎是中国古代的传国重器,是国家和权力的象征。传说夏禹曾收九牧之金,铸九鼎于荆山之下,象征九州。鼎又是旌功记绩的礼器,周朝的国君在重大庆典或接受赏赐时,都要铸鼎,以记载盛况。
中华天鼎在左右两面撰刻了中英文铭文:自1984年中国第一支南极考察队奔赴南极至今,已开展了25次南极科学考察,并于2005年1月首次问鼎冰穹A,测定最高点位置为南纬80度22分00秒、东经77度21分11秒、高程为4092.75米。这是人类第一次从地面到达冰穹A。
南极上的昆仑
昆仑站的施工难度超过人们的想象。虽然考察站主建筑设计的是组装式房屋,出发之前曾经进行过试组装,但是在冰穹A,恶劣的气候条件使得看似简单的操作变得难度大增。这里的氧浓度只有其他大陆的一半,队员们普遍记忆力严重受损,很多事情转眼就可能遗忘,组装时的组件编号经常弄混,返工现象时有发生。
队员们经常要在寒冷的野外工作十四五个小时,大部分队员被冻伤,尤其是施工队员,他们在施工的时候不能戴厚手套,拧螺丝帽时还要摘取手套,因此,双手经常受伤。13个施工队员,有9个队员被冻伤,脸部、手部以及其他部位,伤痕累累。在高原上,小小的伤口,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愈合。他们在晚上默默地涂上冻伤膏,第二天照样接着干活儿。
落成的昆仑站,从各个角度看都显示出了浓浓的中国元素。国旗红和五星黄相互协调,映衬在茫茫白雪中,形成了南极冰盖高点的独特景观。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的第6个南极内陆科考站(前5个是:位于南极点的美国阿蒙森—科斯特站、位于冰穹C的法国和意大利考察站、位于冰穹F的日本富士站、位于毛德地的德国科嫩站,以及位于冰点的俄罗斯东方站)。中国征服了南极最后一个曾被视为“不可接近之极”的必争之点。
昆仑站是中国南极科考的又一个里程碑,它意味着中国已经跻身世界南极考察的“第一方阵”,标志着由南极考察大国迈进了南极考察强国。昆仑站不仅是一个特殊地理意义上的标志性建筑,更是中华民族在南极建立起来的伟大精神坐标。
举行开站仪式时,内陆队队员们整齐地排列在昆仑站前,展开了一面五星红旗。红旗与他们红色的防寒服,以及身后站房的中国红主色调交相辉映。队员们高唱起国歌,一张张伤迹斑斑的脸上,热泪纵横。
昆仑站——南极白色的帽子上,佩戴了一个让人类认识它、也认识中国的红色徽标!
我的理解
前一段时间,我创作的《鼎立南极》一书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并在北京举办了研讨会。会上,邀请到曾参加南极科考的科学家讲述他们的科考体会,让与会的作家和文学理论家深受感动。我想,南极科考的意义除了显而易见的科研、资源、国家意志等之外,还有更为重要的精神价值。
南极独特的自然条件决定了它一直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定居者。因而它没有国界、没有市场、没有货币,也没有人类的生产活动。处于南极的科考工作者,不得不退回到人类原初的状态,重新缔造一种适于严酷环境中生存的生活准则和价值体系。节约、简朴、环保、和平互助、真诚合作、资源共享,和面对困境的无私支援,成为“南极人”的基本行为规则和新律法。这种全新的价值体系,是对迄今形成的自私狭隘、利益至上、异质文化之间不断冲突的现代文明的一种批判,并为人类的和平合作精神和文明进程,塑造了新典范。
另外,中华民族历来缺少探险传统,中国文化中缺少为认识未知和追求客观真理而献身的基因。孔子周游列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徐福率领三千童男童女蹈海骑鲸,是为了寻找长生不老之药;郑和七下西洋是为了探寻建文帝的下落;徐霞客游历名山大川是为了行万里路,广增见识,实现文化意义上的精神圆满……而当代中国人去南极,不仅限于科学考察,由于南极特殊的环境条件,它还具有探险的性质,因而它为中华民族的传统血液中注入了新内容。从这一意义上说,新中国的南极考察亦是五千年中华民族文化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
(作者为著名作家、山西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