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南的果实

    客家先民有崇文重教的传统。为此，“门对千根竹，家藏万卷书”仿佛是赣南人家最普遍的模式。实际不然。我印象中，最多的还是房前屋后果树成行。道理十分明了，翠竹不一定人人喜爱，而果子是每个孩童都闹着要的。

    千百年来，赣南的果实多是些桃啊李啊，多为供小孩解馋之需。赣南人的先民何曾想到，果子居然也能够漫山遍野地种、漂洋过海地销呢？我说的是脐橙。如今，它们已经顺应着国际标准在赣南生长，出嫁，并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律统一了标识。随着这些果实的集体命名，果农的家居理想也悄悄改变。我认识不少果农，即使富裕起来了，仍然把果园当作最好的栖居之地，儿孙入城住了，自己却不肯移居。

    有一位果农叫罗承芙，原来家在瑞金一个非常偏远的山村，后来到昌厦公路边租地，种果，安居乐业。果园边有一座革命烈士纪念碑，据说长征后白军在这里杀害了三百多名革命群众。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建房安家，自从他迈开第一步开辟果园后，这片荒山绿了，人烟起了，有了国道有了高速公路，这个小小山坳如今成了热闹的地界。在这片万亩脐橙基地，另一位果农周水南则对我说，他果园每年有二十多万元收入，现在的“五个一”生活感觉非常惬意：一片园子、一位娘子、一条狗子、一把笛子、一辆车子。

    周水南的村子，村民以前热衷的生计是淘金。章江，贡江，赣江，以及它们的支流，任何一片河床上，淘金场景演绎千年：攀附如蝇的淘金客，尖嘴如喙的金钩，宽面如掌的金耙，腰身如船的金斗，还有追求财富改变生活的无尽梦想，一直在漂浮，变幻。周水南的村子十几年前曾经“全民皆兵”，靠着淘砂金挣钱花。青壮年男人掘洞挖砂淘金，妇女孩子老人帮忙搬运砂土，在村前的金牛坑河里，水里淘金成为比浣衣洗菜更常见的场景。

    村民延续千年的淘金梦想，与当地砂土含金量高有关。传说龙雾山侧边一座不高的黄土山中，压着一头玉皇大帝贬下凡间的金牛，所以叫金牛山。金牛按照天规，每月十五夜半出来，到龙雾山仙女池边吃一轮竹叶，再喝一口池水，金牛粪便是一堆堆金子，溶化在山上每个角落，由此土山通体光灿，山中流出的小溪为此富含金砂。后来朝廷打起了歪主意，要把金牛押解回京，路上金牛窜上云天，官兵空手而归。金牛的传说在告诫人们要丢弃暴富和不劳而获的思想。追求财富的梦想永远不会停息，金牛坑河边一直萦绕着村民追求新生活的“淘金梦”。但当年村民除种田外，没有其他生计，只好淘金。淘金是个累活，河里挖不了，上山打井入洞，洞里出来整个人变成一个泥猴。

    我曾经到过那个村子，淘金场景不再，村前宽五六米的金牛坑河，依然默默流淌。金牛山体上矿洞遍布，多已塌陷。现在，村里最美丽的风景是山野上的果园，作为万亩橙园的一部分，村民已经习惯把成熟的“橙子”当作闪亮的“金子”。我想起了一位诗人在这个村子书写的“乌托邦”：“金牛一去杳无踪，犹见江干宝气雄。沿海寻针徒自苦，刻舟求剑竞何从。謇裳沐雨观朝槿，涉泮披沙坐晚松。拾取半星聊换酒，围炉争唱醉芙蓉。”周水南的“五个一”生活，不经意对接了这个“乌托邦”，成为社会转型发展的硕果。

    在果园里淘金致富，如今成为赣南乡村大地一道景观。时值金秋，赣南人又在筹办第四届国际脐橙节，为金灿灿的果实举行一场隆重的集体婚礼。其实，赣南举办脐橙节今年已是第12个年头，随着影响越来越大，就悄悄把冠名的地域扩大，“赣州”换成“中国”，“中国”换成“国际”。这不只是由于赣州脐橙种植面积世界第一，年产量世界第三、全国最一，而且是由于赣南在近十年来的发展中，找到了一种自信。

    有人说，“赣南脐橙”越来越“甜”，是红土地孕育的结果。是这片红土地上的“金木水火土”，为“赣南脐橙”的成长提供了必要的养分。当然，这里的“五行元素”不只是地质学意义上的，还包括社会学的成分。

    你看，把一只金黄的果实切开，那一瓣一瓣的脐橙，分明是一片片赣南的丘陵，风味芳香。1980年，中国南方山区综合考察队经过一年多实地考察，最后认定“赣南发展柑橘气候得天独厚”。在赣江源头，脐橙是上天赐予的人间尤物。这里产出的脐橙果大形正，橙红鲜艳，光洁美观，可食率达74%，含果汁55%以上。“木”生于这方“水土”，其实还历经了十多年的探索。1971年，赣州引种华盛顿脐橙成功，1976年首次销往香港，1979年起华中农业大学从美国、西班牙引进12个新品系，在赣南进行了长达10多年的试验，最终奠定纽荷尔、朋娜、奈沃里娜等品种，在红土地上争奇斗艳。

    但赣南成为世界最大的脐橙产地，赣南脐橙成为响亮的国际品牌，光有这些上苍给予的条件还不够。赣南地处内地，交通是经济发展的制约。20世纪90年代后期，京九铁路修通，便利交通的同时，也升华了赣南人的市场意识。近十年来，铁路，高速公路，不断编织赣南腾飞的翅膀，调整发展的“时间表”。农民纷纷返回家乡，重新扛起锄头，响应“山上再造”“兴果富民”号召，而政府则积极向国家申报“原产地域产品”，坚持“五统一”：统一开采时间、统一包装设计、统一宣传口径、统一产品形象、统一商品名称。有人说，有了国家的关心支持，政府的“五统一”引导，才有果农的“五个一”生活，这些金（铁路）和火（创业激情），才让“赣南脐橙”成了百姓生计依托的“富民果”。

    显然，赣南值得人们称道的果实不止这些。今年六月底，支持赣南等原中央苏区振兴发展成为国家战略，其中支持赣南把脐橙产业做大做强，就是政策文本内容之一。人们说，苏区振兴，是苏区无数先烈的鲜血浇灌出来的果实。是啊，来自中央的关怀，让赣南人想起了腥风血雨的苏区岁月。那时，赣南人民倾其所有，以成千上万的人力、财力、物力，为红军、也为革命事业源源不断输血。摇篮即奉献，而苏区振兴就是对摇篮的深切回望。有了国家的支持，赣南这个稀土王国、世界钨都、脐橙之乡，会有越来越多的城镇楼厦不断崛起，成为岁月凝聚的另一种果实。

    记得陈忠实《白鹿原》里有一句话：“北有茂钦，南有瑞金”，说的是上世纪30年代中国南北两个重要的红色根据地。记得2005年，陈忠实率领中国作家采风团走进瑞金，在一个万亩脐橙基地，他抚弄着一只压枝的脐橙说，好果子，这是革命胜利的果实。（作者供职于某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