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活着的时候常说哩,民国十九年六月二十一,是他把马文瑞接到任家砭的。
在任家砭半山上的院子里,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对马文瑞的女儿马小玫讲起了“古朝”。
老人的父亲叫任丰盛,是中共安定(后改为子长县)北区地下区委书记任广盛的大哥,任广盛被国民党杀害后,区里党的工作陷于瘫痪。
那天一大早,小学教员杨凤歧找到任丰盛说,上边给学校新派来个老师,你到杨家园子桥头接一下,路上千万小心。
当时的陕北,处在一片白色恐怖中。由于左倾冒险主义的指导,绥德、米脂党组织暴露,大批党员被抓被杀。各地军警和反动民团明岗暗哨,虎视鹰瞵。
任丰盛来到杨家园子,桥头上不见一个人影。他盘算,也许要接的人还没赶到吧,便拴好毛驴,靠到路边柳树桩上,掏出干粮,装作歇晌的样子,四处打量。
正是高粱扬花、糜谷抽穗的季节,山梁上、河对岸,庄稼长得黑汪汪的,除了偶尔飞过的麻雀,没有任何响动。官路上,贩石炭的、挑菜蔬的,黑水汗涟,匆匆而过。都半后晌了,仍不见动静。任丰盛慌了:该不是出差错了?
就在这时,桥底下传来一声咳嗽,接着一块小石子甩到岸上。桥下有人。但什么人,是要接的老师还是暗里盯梢的,任丰盛一时拿不准。他沉住气,又磨蹭了一袋烟工夫,才牵着毛驴沿坡道下到河滩。
现在看清了,桥墩旁,一个模样英俊的后生正在洗脚,身边放着鞋袜和草帽;一身老布衣服虽旧,但干净清爽,看来不像坏人。但他仍不敢去搭理,只管给驴饮水,不时用余光向旁边瞟一眼。
一会儿,那后生从怀里掏出一把一拃长的羊腿烟锅,自言自语说,哎呀,不早了,吃罢这袋烟该起身了。
羊腿烟锅!是他。任丰盛一阵狂喜,按杨凤歧的交代,也从怀里掏出烟锅说,哎呀,把他家的,忘带火镰了。暗号接上。那后生问,拜识(朋友),哪个庄的?任家砭的,你呢?周家硷,教书的。两人头挨头对火的当间,后生悄声说,你给咱瞭哨着,我去取个东西。说着,向身后玉米地走去。
东西取回来,是一架油印机。两人连忙装进驴背上的箩驮,用事先准备的豆荚、洋芋苫好。任丰盛又从箩驮拿出个包袱说,杨先生交代的,让你换上。
天快擦黑了,山背后飘来做饭的柴火气味。任丰盛有些心焦。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他顿时惊呆了:那年轻人怎就一下变成一个俊俊俏俏的婆姨了!蓝底白花的偏襟布衫,头上笼块半旧不新的羊肚手巾,白白净净的脸蛋,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谁看都不会想到是个后生。这后生对庄户人的活路并不生疏,他双手一托,利索地骑上驴背,回身朝驴屁股一巴掌,毛驴便轻快地朝上川走去。
一路还算顺利。遇到熟人,任丰盛抢先打招呼,大叔,上瓦窑堡啦?噢,卖了点洋芋。今年西瓜长得怎样?天旱,撂了,屁不顶!对方见骑驴的婆姨年轻俊样,也不好意思打问,有想问询的,都让他用话岔过去了。
回到任家砭,已是上灯时分,杨凤歧、赵福祥等早就熬好米汤、蒸好捞饭等在窑洞里。任丰盛知道他们都是在党的人,找个借口抽身离去。
任丰盛不知道,这个他接来的年轻后生,便是陕北特委派来顶替他三弟任广盛的北区区委书记和随后的安定县委书记,更不会想到,他后来会是新中国的劳动部部长、陕西省委第一书记、全国政协副主席马文瑞。
马文瑞到任家砭,开先没到学校教书。他的当务之急是恢复全县党的工作。他扮作做买卖的小商人,肩上背个“茂源号”的褡裢,走街串乡,逐一摸清了全县三百多名党员的状况。根据严峻的斗争形势,对动摇变节分子进行了清理,向坚持工作的区委、支部传达陕北特委指示,要他们积极争取群众,壮大革命力量,利用合适时机,向反动势力开展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不久,各地的贫农团、互济会、妇女识字班等外围组织纷纷恢复和建立起来,一度沉寂的地下斗争重新出现红红火火的局面。
次年秋,阎红彦、吴岱峰领导的晋西游击队战略转移,东渡黄河回到陕北,与安定县委取得联系。马文瑞召开会议,为队伍筹集物资补给,选拔优秀青年入伍,游击队由三十人壮大到一百多人。这支队伍武器充足,每人长短两支枪,成员绝大部分是共产党员,战斗力很强,是陕北唯一一支真正由党组建和领导的军队。队伍经过充实整训,如虎添翼,转战数千里,先后取得安定、安塞、延川、保安、横山及三边等地许多重大战役的胜利,声威远播,民心大振。后来与刘志丹联络的民间武装会合组成西北抗日反帝同盟军,后又改编为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游击队和红二十六军,驰骋西北诸省,成为红军主力部队。
马文瑞在任家砭呆了两年零八个月。初来时,生活方面主要由任丰盛的侄女、任广盛的女儿任志贞关照。任志贞性格泼辣直爽,积极上进,经常鼓励妇女反对封建礼教,教她们唱歌识字;在瓦窑堡女子高校上学时,一面学习,一面了解敌人动向,给地下党传递消息,印发标语传单,宣传党的主张,揭露反动派的丑行劣迹,表现非常勇敢。马文瑞对她悉心培养,亲自主持她的入党仪式。
任志贞后经再三请求,被派往陕北游击支队一分队,是陕北红军第一位女指导员。她苦练杀敌本领,双手会打盒子枪,成为远近知名、敌人闻风丧胆的神枪手。却不幸在一次战斗失利后被敌人抓捕,受尽酷刑,坚贞不屈,与丈夫白得胜(游击队队长)一起被枪杀在瓦窑堡南门外,年仅二十岁。
马文瑞对这位学生和战友一往情深,对她的牺牲无比痛惜。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延安歌舞团根据烈士事迹,邀请国家著名导演执导,编排了一台大型歌剧,剧名就叫《任志贞》,在省内外演出,引起轰动。而后筹拍电影,剧作家为了突现英雄成长的历程,刻意加大剧中“马书记”的戏份,剧本送马文瑞征求意见,马审看后说,这是写任志贞的,不是宣扬其他人的,必须大改。二十多年过去,事情尚付阙如。
马文瑞在中央工作时,有次到延安视察,任家砭几位上年纪的老乡闻讯赶去,结果被保卫人员挡在宾馆门外,等了半天,没能见上一面。马老事后听说,心情非常沉重。这位当年毛泽东曾为之题写“密切联系群众”奖状的老共产党员不无怅惘地感叹道,哪有共产党人怕群众的道理!
2004年1月3日,马老溘然长逝。病危时,他让家人取来纸笔,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延安。
(作者为著名作家、中国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