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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9月26日 星期三

    云阳的子孙们会说……

    作者:罗伟章(成都) 《光明日报》( 2012年09月26日 12版)

     人字梯上的不屈精神

     

        作为与重庆紧邻的川东北人,今年4月以前,我并未走过三峡。知道三峡黄金水道上的云阳县,是偶然看中央电视台“体育人间”节目:在云阳的移民新城里,历时近十年,建成“世界城市最长人字梯”(当地人叫万步梯),号称“天下梯城”;2010年9月28日,该地举办第二届摩托车城市登梯竞技赛,选手从指定台阶直冲上顶,用时短者取胜。在海拔落差270米的梯道上,翻车是寻常事,其中的某位选手,本在广东打工,此前两天,急急忙忙赶回故乡,找熟人借了车,奋勇参赛,结果赛程未过半,连车带人荡于空中,几个旋转,重重落地,人当场昏迷,车起火燃烧,成了一堆黑炭。那人从医院醒来后,却无半点悔意,只是囊中羞涩,无钱还车,便主动去那车主家里,免费为他打工抵债;按车价和工钱折算,需半年之久。

     

        看着那个腼腆地出现在镜头前的瘦弱男人,我心里叫一声:汉子也!

     

        生存之外,还有梦想,这让他的生命变得宽阔。每个人的心都带着屋顶,生命便是屋顶下的房间。有些人的屋顶很低,低到尘埃里,房间也很窄,窄到非但容不下别人,连他自己,也只能匍匐着,这样的心和这样的生命,注定了局促,枯涩,光阴对于他的意义,是变老而不是生长;而另一些人,屋顶可高与天齐,房间能和大地并称——这就是梦想的价值。梦想倒并不一定都要这样高远,审时度势,遵从意愿就好。只是必须有,没有梦想,就没有光荣。像那个瘦弱的汉子,本身热爱赛车,有了挑战自己的机会,便把挣钱的事暂时丢到一边,完成自我塑造。当梦想受挫,不自伤,不气馁,更不消沉,这让他的生命不仅宽阔,而且明亮;宽阔是明亮的前提。无钱买车赔付,又主动典身车家,这种诚信的底子里,埋藏着侠士的古风。

     

        我愿意把这汉子,看成云阳人的代表。作为三峡库区的移民,那种连根拔起的痛楚,若不亲历,说再多的话,也难以表述,但从城东走到城西,我没有看到一张颓唐的脸,大人和孩子,都尽着各自的本分,积极有为地过着日月。当清晨来临,男女老少,都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来到大江北岸,登他们的万步梯,其情其景,怎一个“浩荡”了得!在那成百上千的人群里,毫无疑问,必定有梦想在萌动,在发芽,在长高,在飞翔,他们的行为,早已超越了单纯的锻炼身体,而是以此昭示自己的不屈精神,证明自己重建生活和百尺竿头的伟大信心。

     

        这信心已经结出硕果:云阳县城很美,美到我的想象之外。而任何人间之美,都与创造性劳动密不可分。前面说,没有梦想就没有光荣,光荣不光荣,对个人而言,或许并不那么要紧,但对一个群体,一个地区,大而言之,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却是相当重要的。我相信,若干年后,云阳的子孙们会说:我们的祖先,曾经历过阵痛,但他们挺过来了,而今,我们的血脉又深深根植于大地,且愈发的枝繁叶茂,蓊郁葱茏;到三峡的游人也会说:真想不到,淹了一座古城,却有新姿挺秀,失了一段风景,更现江山妖娆。同时我还相信,到了某一天,轮船刚过了万州或奉节,游人们就会彼此提醒,随后惊呼一声:看哪,云阳到了!

     

        踏上这片土地,我特别想去走一走的,就是那人字梯。站立顶端,俯视长江,大自然和人类的伟力,气势磅礴,交相辉映。人们早说,长江已变成第二条黄河,但这一段长江,水色碧蓝,清如涧溪,江水也无追风逐浪的腾挪和喧嚣,只是一个劲儿地邈远着,思想者似的静默着;当然,那是静水深流,它的指向,是大海。四月的阳光,横躺于江面,水天交融,无声地诉说着天上人间的故事;当然,那是无声胜有声,它的指向,是奇迹。

     

     天坑有灵

     

        即使在三峡地区,云阳天坑也是一个令人震撼的存在。

     

        从新县城出发,汽车驶过长江大桥,绕着大弯,依山而上,次第经盘石、凤鸣、龙角等村镇,到达清水土家族自治乡的清水村,天坑便近在眼前。因从未来过,跟随别人的脚步,懵懵懂懂穿过映月洞,俯瞰宏阔山谷,再向右,走过百十米凿壁而成的栈道,迎面峭崖之上,“天下第一缸”五个朱红大字,就突兀地压过来。来得实在陡了些,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云阳天坑叫龙缸。缸,是因为它像一口缸,平面呈不规则的椭圆形;龙,是说它曾是洞庭龙王沐浴嬉戏之所,又说是龙女与樵夫爱恋之地。行至龙缸西侧,我听一导游正讲:“这是王母娘娘……”她说的是王母娘娘在此洗脚还是洗澡,我没听清,因为我立即转身走远了。——是的是的,我不爱听这样的传说。几年前去中原某地开会,当地领导带我们游览,走到一口枯井前,那领导兴致勃勃地宣称:“我们准备把这口井,搞成女娲井!”情形虽过,性质同一。韩少功把这种现象,称为“文化虚肿”,我深以为然。但还不止于此。在我看来,给自然界胡乱加入人的元素,是人类的自大。自然界自有灵魂,自会说话。

     

        比如龙缸,东西直径三百余米,南北直径近二百米,深达五百余米,它为何要如此巨大,穷尽想象,也不能自圆其说。其实它不需要说明,它只是以缸的形态,存在于那里,让人惊叹。登上狭窄的山脊,风碰撞着风,嗖嗖而鸣,我有些怕,又有一种冲动,希望跟天坑融为一体;在它硕大的身躯里,潜藏着一颗在漫漫时光中熬炼出的祖母心。阳光以它诞生时的面貌,干干净净地洒下来,把天坑注满,再从缸沿溢出,我站在天坑边缘,阳光流过我的脚背,泻入万丈深谷。在深谷之中,与缸底暗河交汇;暗河流向石笋河。以天坑为代表的岩溶地貌和石笋河大峡谷,构成了龙缸国家地质公园的主要景观。

     

        人很多,但要与大自然交流,必须独自进行。所有的盛宴,如果没有把心带去,对你而言都不是盛宴。天坑周围的一棵树,一只鸟,一粒小石子,都是天坑的语言,也是树们鸟们小石子们自己的语言。能置身于如此博大的奇景之中,我是有福了;也正是因为它的博大,让我明白了自己的渺小。我想,世间戚戚于小我者,沉醉于名利者,尤其是那些为一己之私而践踏法律和道德者,若能抽空去龙缸走走,或许能涤荡一部分鸢飞戾天之心。遥想当年,长江上龙争虎斗,樯倾楫摧,血流潮涌,与长江近在咫尺的龙缸,望着这幅景象,该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在龙缸旁边的山壁上,有图示介绍天坑的形成过程:地下水长期冲蚀,形成地下大厅,地下大厅坍塌,形成天坑。这里的“长期”,有个相对具体的数据:“距今6700万年以来”。它以岁月的悠远绵长,静静地为我们揭示一种哲学:关于“慢”的哲学。慢不单纯是指速度慢,而是说,不要急,更不要抢,把每一个细节都做到位,日久天长,自能成就卓越。

     

        (作者为中青年作家,曾获多项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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