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回到老家,随父母走徽青古道。出歙县北门向西北,过万年桥,经富堨镇至许村。此为轧古道前三分之一处的深山古村,地僻人稀。我们沿三尺石板穿村而过,偶见一老人坐于路边柴捆上晒太阳,双膝岔开,腿间笼着一物。近看,竹篮形状,有细细烟雾自中升起。父亲开口:“哎,是火熥嘛!”同行者纷纷了然而笑,唯我陷入云里雾里。经父亲解说,方知火熥乃徽州地区惯用的取暖工具,形似火炉,却更为小巧方便。
徽州火熥种类繁多:瓷质火熥,陶罐火熥,铜火熥、木火熥,竹火熥……皆因不同火熥内外罩材料不同。据乡亲解释,皖南地区常见的是竹火熥。竹篾编成外罩,内底铺一层草木灰,亦可盖些山核桃壳——为其隐隐透出的油香,其上再盖四分之一深的木炭,炭火便在其上静静燃着,最后洒一层热灰,护住产热源。热灰之上,是铜丝或铁丝弯好的网盖,上覆汤羹或是点心,手脚暖了之后胃亦迫不及待得到了满足,一举多得。老人递给我一只烘好的板栗,咬了一口,并不如何烫嘴,然,热量是从中心透出来的,是与口唇温柔的问候,尔后命香味轻轻充斥于口腔内,比之土菜馆甫出炉、尝一嘴便烫得呼呼喘气的炒板栗,无疑易于接受得多。更有木炭壳干燥的香味混合其中,那种香是阳光下的欣喜,原始的树林里蓊郁而出的生命精神焕发,最直白的,亦是最透彻的。
母亲说,在她小学时,冬日上课,若有人膝下未笼着火熥,反而奇了。老师上着课,会忽然问一句,哪里的红薯香?这时全班同学的鼻子速速醒过来了,灵敏地侦查着,这时便有同学不情愿地举起手——一通哄抢过后,那熟悉的香味便满溢于原本冷冰冰的教室空气中了。或许每人只能分到一小块,但温度是从指尖细细透下来的,沿着一寸一寸血管,活过来,传到四肢百骸,传到因早起与严寒而困倦不安的心里面。之后,连读书的声音,都能响亮起来了罢?
我来自皖南老家冬天的记忆,在这一瞬苏醒。曾祖母还在的时候,常常坐在外堂的竹椅上,洗得发白的围裙舍不得脱下,用一只套着护袖的臂膀拉幼年的我,靠近她。她的手如嶙峋的枝丫,但出奇的暖。老式的房屋冬日不免漏风,支离破碎的呜呜声敲打着窗棂,曾祖母抓紧我小小的手靠近膝头,我懵懂地感到,一股暖流自掌心缓缓扩散到全身,间有曾祖母搽的润肤霜香气。又想起,曾祖母离去后很多日,我方得空从香港辗转回到老家,阳春天气,老屋子却阴阴冷冷,那把竹椅犹在,火熥孤零零地躺在一侧,铜网盖伶仃地支楞着,残了一块的身躯,把我悲哀地望着。我蹲下身捧着它,透骨的凉。那一刻泪水才真的被勾下。
听父亲说,火熥原来还是古徽州人逢年过节的串亲礼品,甚至新娘子过门的必要嫁妆之一。火熥似已成了一种邻里关系的象征,它燃起村里和睦的气氛,白雪茫茫的日子,便给这宁静的徽州故里罩上安宁的外衣。我们团团围坐,流年瞬息;或者唢呐响起来了,喜娘高声地一唤,劈里啪啦,有爆竹的碎屑沾在了火熥灰上,哦,那火熥的把上亦是贴了彤彤的“喜”字,一并,送入彤彤的新房,守望彤彤的幸福。
但后来呢?为何大家再熟稔不过的火熥,在我听来,竟是如斯新鲜事物?我生于徽州,但长于遥远的北京,冬有暖气空调,若手冷足冷,亦有电热毯、电热袋,无机会与火暖这种方式打交道。我远离了透骨的寒冷,但在无形间抛弃了对寒冷的感知,亦丧失了由冷至暖循序渐进的体会,以至于多年后再一次接触火熥时,竟不耐烦于慢慢上升的温度,径直扑向空调开至最高温。这已不仅仅是火熥的隔离,更是自然界对我的疏离——人类的脚步太匆匆,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一路丢弃与自然构以联系的对象。火熥,乃至火炉,木炭,这些陌生的字眼,象征着我们与自然最后的诀别。
林语堂在自传里对理想生活的构想是:“夏天我需要淋浴,冬天我要有木柴点个舒舒服服的火炉子。”这种至简的希冀如今竟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奢侈。无论是北京还是香港的冬天,唯一能够活泛我手脚的,只有空调,以至于母亲在我回港前塞过来的那个热水袋,居然成了宿舍里的香饽饽。诚然,它比不上空调的暖,但若你将一捧独属于你的热拥进怀里时,便会懂了——这是一种可直接抱住你、与你温存的热量,不需借助空气的层层隔膜,不需借助电或风扇的冷漠传递。我开始想念火熥上那一缕氤氲的烟,铁丝网一侧煨着的馃子,以及家乡的人们。他们比之我们,更有接近自然的能力。古人对“火”的分类就有“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三昧火、人间火、海中火”,而今天,“火”之于人们最初的意义被模糊了,留下的,是人们对自然离己愈来愈远的无力与麻木。
不如在这与自然无比接近的时候,且行且珍惜。老婆婆和蔼地笑着,从火熥中慢慢掏一个馃子分与我,我虽不甚懂她的语言,然握住馃子的一瞬,有陌生而熟悉的暖流灌注我的全身。坐在柴上,听父母尝试着与婆婆聊许村的故事,脚边芦花鸡叽叽咕咕。婆婆的儿子亦取一火熥给我,把它笼在膝头,仰目天高云淡,吁出胸中浊气,陶然忘忧。
卓越 女,1992年生于北京,现就读于香港城市大学。2010年北京高考语文作文获得满分。曾获全国春蕾杯作文比赛二等奖、香港“城市文学”征文比赛散文组二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