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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9月07日 星期五

    (小说)
    庆生知道这是一部二手手机,式样早已过时,外壳也磨得有些破旧了,可他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手机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

    作者:王保忠 《光明日报》( 2012年09月07日 14版)

        王保忠 1966年生,山西大同人。近年在《人民文学》等刊发表小说260余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张树的最后生活》《尘根》《窃玉》,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等。《前夫》等小说被译介到国外。曾获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

     

        夜里,庆生连着做了好几个梦,每个梦好像都跟手机有关。一个是他打完电话把手机撂在了厕所墙上,等他想起后匆匆返回时,恰与里面出来的一个人撞了正着。庆生一伸手,拿出来!那人嘻皮笑脸地,拿出啥来?庆生冷冷一笑,“噌”地从那人衣袋里掏出了手机,然后一巴掌抽向对方。又要抽,听得枕边的桃花叫出声来,你还打呀。庆生就醒了,不好意思地说,打疼了吗。桃花说,疼,当然疼了。庆生抚了抚她的长发,说,我做梦了,睡吧。

     

        接下来庆生又陷入了一个梦:他不知怎么拿了镇长的手机,带回家来让桃花看。桃花还没看,警察就闯了进来,问你叫刘庆生吗?庆生说,是,我叫刘庆生。警察二话没说,“咔嚓”一下就把他铐了,推出了门外。桃花哭着追出来,说我家庆生是好人,你们不能抓他。警察摇摇头,好个屁,好,还会偷镇长的手机?庆生给押上了警车,听得警笛一路“完了完了”地叫着,叫得他心惊肉跳的,吓醒了。

     

        另一个梦是,庆生偷了王大的手机。王大是镇上的包工头,他的手机能听音乐,看电视,还能上网聊天,是市场上抢手的“苹果”,少说也值好几千块。庆生刚拿了王大的手机,王大就找上门来,身后跟着几个杀气腾腾的汉子。庆生正要把手机藏起来,就被王大劈手抢去了,又叫那几个汉子打他,这个一拳,那个一脚,好像是要他的命了。庆生吓得厉害,就喊,别打我!桃花说,你又做噩梦了?庆生抹了抹脸,没拭着有血,叹了口气说,也不知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桃花摇摇头说,可能是你白天跑累了吧,快睡吧,不早了。

     

        庆生却再睡不着了,磨蹭了一会儿,天就麻麻亮了。他惦记着下乡的事,也不敢再睡,迷糊了一会儿,就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他知道桃花这一夜肯定没睡好,给他吵醒了几回,怎么能睡好呢。桃花身体不好,为这事庆生决定先不要孩子,还给桃花订了份牛奶。一开始桃花不喝,说我又不是孩子,喝这干嘛。庆生说,补补身子嘛,如今城里人都喝。桃花还是醒了,探出头说,这就要走?庆生“嗯”了一声。桃花说,今天你能不去吗。庆生摇摇头,快月底了,今天得跑两个村子,完不成任务又得给院长说了。桃花也下了地,说,你忘了今天是个啥日子吗。庆生笑笑,跟昨天一个样啊。

     

        桃花点了点他的鼻子,真是没记性,今天是你的生日呀。

     

        庆生说,生日,这么快啊。

     

        桃花撒娇说,听我的,就在家里好好呆一天吧。

     

        庆生又摇摇头,不行,我尽量早点赶回来。说着抚了抚她的长发。

     

        桃花的头发留得很长,瀑布似的挂在背上,几乎苫住了臀部,这在镇上也是独一无二的。

     

        庆生就要出门,桃花又拦住了他,说,你等等。庆生回过头来,还有啥事?桃花说,你先闭上眼睛。庆生就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桃花要做什么。他俩结婚有几年了,因为没孩子,日子过得有些平淡,桃花就时不时搞出一些小把戏来。比如,隔些日子换几盆花,让庆生时时有一种新鲜感。比如,变着花样做些菜,说是要把庆生香死馋死。再比如,庆生在村里忙活上一天,回了家,桃花什么也不让他做,冬天帮着他暖手,夏天给他扇扇子,这让他很觉得不好意思。

     

        桃花忽然又说,把眼睛睁开吧。

     

        庆生就睁开了眼睛,看到桃花手里多出部手机,他以为这又是梦,掐了一下大腿,疼,就知道不是梦。

     

        桃花说,发啥愣呢,拿着。

     

        庆生眼一亮,给我的?

     

        庆生在镇卫生院负责搞儿童计划免疫,全镇大大小小三十几个村子都由他负责,哪天去哪个村都是订死了的。下了村,逢了雨雪天回不了家,庆生心里就急,不知怎么给桃花传个信。庆生每个月只挣三几百块工资,一直舍不得买部手机,借别人的电话打过几次,后来就不好意思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庆生脸皮薄,别人话重了他也会脸红,简直像个姑娘。

     

        桃花说,当然是给你的,我知道你做梦都想有。

     

        庆生脸“腾”地一下红了,他又想到了夜里那些梦。要是桃花知道他在梦里偷了别人的手机,而且给挨了打,会怎么想呢。他看着桃花手里的手机,眼睛竟有些湿润了,好像在梦里所受的苦,因为桃花这一举动全消散了。庆生知道这是一部二手手机,式样早已过时,外壳也磨得有些破旧了,可他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手机了。

     

        庆生直直的看着她,你,你哪来的钱?

     

        桃花笑了笑,当然不是抢的。

     

        庆生说,我也知道不是抢的,到底哪来的钱?

     

        桃花又一笑,这你就别问了,反正不是偷汉子挣的。

     

        庆生怔了一怔,狠狠在桃花脸上亲了一口。桃花打了他一下,大天白日的,让人看到多不好。他们住的是集体宿舍,镇大院里没房子的年轻人都在这里住。房子紧挨着,没有院墙,这家人做什么了,路过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桃花笑了笑,说你装上吧,今天要多给我打几个电话。庆生手没动,桃花把手机放在他手里,就在这一刻,庆生看到她手上的戒指不见了,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可是他没有问,只是轻轻拍了拍桃花的手,就出了门。

     

        卫生院就在前院,庆生进了办公室,把皮箱挎上,然后就推了摩托车出门。出了门,正好看到镇长从那边过来了,卫生院和镇大院相邻。镇长说,这么早啊庆生,又要下乡了吧。庆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镇长忽然又说,庆生,我昨晚梦到你了。庆生一下瓷在了那里,你说啥镇长?镇长说,我梦到你了。庆生就想起了夜里的梦,他本来想说,我还梦到你了呢。但是他没有出声。他本来还想问问镇长在梦里看到他干啥了,镇长的手机却响了,他看着镇长一边说话一边往镇大院去了。

     

        庆生发着摩托车出发了。

     

        庆生今天要去的是麻地沟,这是镇子最远的一个村庄,有三、四十里山路。颠簸了半天,半前晌时,庆生进了这个村子。路过学校门口,他看到村长正和一个人站在那里指指划划的说着什么,就把车刹住了。村长也看到了他,说庆生来了,来打针了吧。庆生说是是。这时,村长身旁的那个人回过头来,庆生一看竟是王大,心说这怎么回事呀,梦里的人都遇上了。王大这几年揽工程发了,肥得流油,在镇上有好几套楼房,听说还另外包了个女人。王大看了他一眼笑了,说,庆生好勤快。庆生点了点头,说你来做啥。王大说,我来看看学校,镇长说这校舍得翻修一下。庆生“啊”了一声,说你们忙,你们忙,就发了车朝巷子深处驶去。

     

        庆生先去了一家,没人,又进了一家,也没人,他就有些急了。换在往日,庆生是很有耐心的,可今天他过生日,得早点回家去。巷子里几乎看不到一个女人,他忽然记起她们是下地去了。村子里的男人,这几年几乎都出去打工了,下地的活儿就由女人们承担了。庆生想了想,又返回学校门口,看到村长和王大还在那里指指划划。庆生就说明了缘由,让村长在大喇叭上喊一喊,把女人们喊回来。村长就往村委会那边去了。王大正忙着听电话呢,庆生看了他一眼,又想起了夜里那个梦,目光由不得落在了王大的手机上。他在梦里没少让王大带来的那些人打,可王大却一直冷冷地看,一句话都不说。王大还在听电话,庆生不好立刻走,忽然就碰到了怀里的手机,想着该给桃花打个电话,就把那宝贝掏出来。桃花没有手机,庆生就把电话打到了小卖店,但连拨了几次都没人接。庆生叹了口气,想,怎么这么不巧呢。这时候,王大打完了电话,看着庆生说,你也买上手机了?

     

        庆生不好意思地说,二手货。

     

        王大说,二手货也是手机嘛。

     

        王大看了看,忽然又说,哎呀,这不是我的吗。庆生就有点不高兴,心说就算你有几个钱,也不能这么说话吧。王大好像还没看够,又问他要过手机,看了又看,忽然憋不住地笑起来。庆生说,老王你笑啥?王大说,世界真是太小了,没想到我几年前的手机转到你手里了。这哪里是二手货,也不知道几手了。庆生红着脸说,是桃花托人给我买的。王大说,桃花真是个好女人啊。庆生没吭声。王大自顾自地说,我买这手机时,还穷得叮当响,一个活儿都没揽上呢。庆生仍没吭声。王大说,庆生你人不错,实诚,哪天不想打针了就跟我干。庆生知道王大的钱不干净,他那些工程都是花黑钱揽的,质量也上不去。庆生就说,我干不了你的活儿。后来村长的声音在村庄上空飘起来,庆生推说我去等着吧,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学校门口。

     

        庆生在一户人家门口等了半天,终于看到女主人抱着孩子回来了,女人眼亮亮地说,庆生你来了?庆生点了点头,说来了半天了。女人笑笑,说让你好等。庆生嘴上说没事,心里却巴不得把她的孩子抢过来,掏出针管,在小家伙胳膊扎上一下,就去另一家。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他耐心等着女主人开了门,跟着进了屋。女人要给他倒水,庆生拦住了,说不用不用,你准备一下。女人说,老远来了,怎么能连口水都不喝?庆生只得由她去了,自己打开药品箱先忙活起来。孩子看到庆生拿出针管,“哇”地哭了起来,女人便笑,说别怕别怕,庆生叔叔好着呢。庆生也笑,叔叔不给你打,给你妈妈打。女人说,对对,叔叔给妈妈打。孩子摇摇头,还是脸憋得红红地哭。女人说,真的是给妈妈打。说着就把衬衫的袖管挽起来,将一只手臂送到庆生面前。那只手臂很白,很光滑,很细腻,庆生看了一眼,觉得喉咙有点发堵,脸“腾”地红了。女人好像也感到了什么,脸也红了,抽回了手臂,说,你喝水。

     

        庆生忽就想起了桃花的话,你这样顾不上回家,不会是在村子里找上相好的了吧。这么一想,庆生吓了一跳,心说再不能瞎想了。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庆生看了看,是小卖店的号,就知道是桃花打来的。他重按了一下键,又打回去,这样可以节省一点话费。果然是桃花的声音,问他怎么还不回来。庆生知道一句两句说不清,说,中午怕是回不去了,下午干完了活儿,我早早回去。桃花说,你可得早点回来。庆生支吾了一声放下了电话。

     

        女人笑笑说,庆生,是你媳妇打来的吧?

     

        庆生点点头。

     

        女人说,听说你媳妇很好看,头发留得老长老长,都快打到腿弯了。

     

        庆生又点了点头。

     

        女人又说,离开这么一会儿,她就想你了?

     

        庆生脸又涨红了,头摇得拨浪鼓似地,哪有呢。

     

        这么想时,庆生眼前又掠过了桃花的长发,他想桃花肯定早把饭准备好了,桌子上肯定堆满了他爱吃的菜。心里就有些内疚,觉得很对不住桃花。可是,眼下的工作又不能马虎,一马虎就会出事。他不自觉地挥了挥手,好像是要把那弥漫在眼前的长发挥走。就让面前的女人把孩子抱好,孩子却哭闹起来,庆生没法,只得把针管拿去了。女人说,我这孩子缠手,真不好意思。庆生不能板着脸,笑笑,说不急不急。女人就掀起衣襟给孩子喂奶。庆生眼前跳出一只大香瓜似的奶子,赶忙把头扭到了一边。孩子终于哄住了,女人对庆生说打吧。庆生早准备好了,很利索地把针头插入了孩子的手臂,孩子哭叫起来,却也不敢动弹。庆生把疫苗推进去,松了口气,也没喝水就出了门。女人说,庆生你急什么,中午就在我家吃饭吧,我这就给你弄。庆生说不了不了,急匆匆地出了门。

     

        中午,庆生是在村长家吃的饭,因为王大没走,庆生就被拉去作陪了。庆生觉得别扭,却也没法,他常来麻地沟,知道村官得罪不起。村长给他倒了杯酒,庆生说不喝,下午还要到另一个村子。王大说怎么能不喝呢,你是个男人,你要是个蹲着尿尿的,不喝也罢。庆生给激恼了,说喝就喝。就跟王大干了一杯。王大说,行,再来一杯。他们连着干了三杯。村长知道庆生没酒量,不敢让他喝了,说庆生你是个实诚人,不能喝就不喝了。庆生说我能喝。王大说,能喝就再来一杯。庆生摇摇头,说,王大,我们不是一路人。王大笑笑,说你喝高了,不喝酒你不敢跟我这么说话的。

     

        庆生说,我没高,是你高了。

     

        王大嘿嘿一笑,你小子嘴头倒硬,那就再来一杯。

     

        庆生说,我不想跟你这号人喝。

     

        王大说,不喝也不行。

     

        庆生一瞪眼,不喝你能把我怎么样?

     

        王大说,你喝下了,我在镇上的楼房就是你的了,你醉了桃花就是我的,敢不敢打赌?

     

        庆生冷冷一笑,换大杯。

     

        王大就给他倒了一大杯。庆生一仰脖就把杯里的酒干了。王大眼睛睁得多大,庆生这一口至少喝下四两酒。王大不敢喝了,说你还给个棒槌就认真啊。庆生冷冷一笑,你输了王大,从此以后我更瞧不起你。王大说,你这样说,倒不如把我的楼房真的给你。庆生说,我不要,我一点都不稀罕。又要说什么,酒劲却发作了,身子一歪就倒在了一边。

     

        庆生醒来时,已是半下午了。村长女人说,你醒来了?庆生点点头。村长女人说,你别跟他们混,你这么实诚,跟他们混不来的。庆生觉得头裂开似地疼,问村长他们哪去了。村长女人说,好像镇长来了,他们去招呼了。庆生说,王大也去了?村长女人点了点头。庆生说,他没喝高?村长女人说,你喝不过他的。庆生看了她一眼,说了句感谢的话,就骑着摩托到了另一个村子。这个村子还有几户没打,庆生紧赶紧地把针打完,天就黑了。

     

        庆生心急,却怎么也发不着车,看了看没油了,找人借了半升灌进去,这才上了路。上路前,庆生掏出了那部手机,想给桃花打个电话。想想很快就回去了,天又这么黑,桃花还得去小卖店去接,就又把手机藏起来了。天是黑到底了,也没有月亮,车灯将黑暗划开了一片。庆生加大了油门,车子在山路上越跑越快。虽然是夜路,但这时候人少,更好跑。突然,后轮猛一侧滑,庆生就摔倒了,昏过去了。恍惚中,听得有人在说话,好像是两个人,在扒他的衣服,可怎么努力也睁不开眼,后来他就又昏过去了。

     

        终于睁开眼时,庆生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家里。桃花抹了抹眼圈说,庆生你吓死我了,你终于醒了。庆生说,我怎么回来的?桃花说,是镇长和王大把你送回的,你给人打劫了。庆生说,手机和摩托都不在了吧。桃花眼里又有了泪,是我害了你,不该买那部手机,要不你也不会受伤的。庆生却抓住了她的手,说,我会给你再买一枚戒指的。说着眼里也有了泪。桃花说,我不准你流泪,今天是你的生日呀。又说,对了庆生,镇长走时跟我说了个事。

     

        庆生问,啥事?

     

        桃花说,镇长说他昨夜梦到偷了你的手机,让你好一顿打。

     

        庆生眼睛睁得多大,你说啥?桃花你再说一遍。

     

        桃花就又说了一遍。

     

        庆生听着听着,忽然憋不住地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桃花也跟着笑,怎么也刹不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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