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赶着毛驴与我们迎面走来的,所以,引起了我和同行的注意。
毛驴可以说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它勤劳、勤奋,往往出着牛马力,在主人面前却得不到牛马那样的待遇。我印象中,最能表现毛驴的是新疆库尔班大叔,他骑着毛驴,千里迢迢到北京去见毛主席的故事,在上个世纪传遍全国,还被编成歌曲传唱。据说,至今在新疆还有他骑着毛驴的雕塑。
赶毛驴是陕甘宁一带的民间艺术,有着上千年历史。每逢重大节日搞庆典活动时,赶毛驴是必然出现的传统节目。那个时候,被选中的毛驴一下子身价百倍,又是披红挂花,又是佩戴红色罩子,在唢呐声中,随着人们欢快的秧歌舞步,也飘飘然起来。
毛泽东主席曾借赶毛驴比喻与蒋介石作战,叫做一推,二赶,三打,既形象生动,又富有哲理。这个经典的战略战术恐怕外国人不容易学习。
我小时候,每逢寒暑假就回皖北肖县老家。那时还是人民公社的集体化制度,毛驴由生产队统一喂养。一个队里大概有几头毛驴,是打麦子时拉碾子、磨面时拉磨用的。这是毛驴的专利。大人告诉我,毛驴戴上眼罩,就只会低着头转圈儿。一头毛驴,拉着几百公斤重的石磨,不停地转啊转啊。老人端着一筐粮食跟在毛驴的身后,不时向磨眼里注入粮食。磨眼里进去时是颗粒,出来时则是细细的面粉。记得老人一边走,还不时地哼着小曲,毛驴好像熟悉了那小曲,走路的节奏与小曲配合得十分和谐。我记得爷爷生产队里有一头毛驴死的时候,全村人都很伤心。生产队的饲养员蹲在毛驴的尸体前,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就像死了亲人一样。最后,队里几个壮实的劳力把那头毛驴的尸体拉到生产队的一块地里郑重地埋下了。那只毛驴戴了多年的套子,被饲养员挂在门前很久很久。多少年没见毛驴了,所以,乍一见毛驴,我心里真的有几分喜欢。
那头毛驴看上去年龄不大。身上驮着两只硕大的水桶,约有半人高。不用问,我们就明白,那个大嫂是赶着毛驴去驮水的。这一带是黄土高原,吃水相当困难,据说要到十几里外驮。家庭富裕一些的人家,有拖拉机、三轮车甚至汽车去运水,家庭困难的也只有用毛驴这样的原始工具去驮水了。这个时候是晌午,算一算时间,大嫂和她赶的毛驴应当是在凌晨出发的。那时,天上还有星星,地上灰雾蒙蒙。大嫂先给毛驴喂上饲料,让它吃着喝着。然后,大嫂开始做早饭。饭做好以后,毛驴已经吃饱喝足。大嫂再看一眼熟睡中的孙子或孙女。可以想象,她的眼神中既充满了无奈,又充满了期待。毛驴早已熟悉了大嫂的生活规律。这个时候,它很老实地站在院子里,等候着出发。当大嫂把水桶托起的时候,它还会主动地低下身子,帮大嫂一把。
村子里高一声低一声,紧一声慢一声的鸡叫声,与邻村的鸡叫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大嫂和毛驴上路了。大嫂太累了,有时走着走着就打起了磕睡。迷迷糊糊中,毛驴成了她的向导。如果遇见路上有同类,或者不熟悉的人,毛驴会主动地仰天长啸一声,提醒大嫂。大嫂也就会机灵地睁开眼睛,四下张望。如果没有什么危险,她还会嗔怪地骂毛驴一声。但那骂声中也包含着疼爱和亲昵。人和牲畜的关系在那个时候竟然那么亲密无间。
大嫂对毛驴的感情的确很深。她知道,毛驴驮着的不仅仅是两桶水,而且是生命之源。所以,她累了休息的时候,把那两只水桶从毛驴的身上取下来,让毛驴也休息一会儿。大嫂对着水桶,看着自己在水里的模样,额头上的皱纹又多了几道,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几根,唯有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清澈。大嫂此刻看着在一旁低着头的毛驴,心里不禁涌出少许酸楚。这就是人生!
每天,黄土高原的晨曦里,那坎坷不平的山路上,大嫂和毛驴俨然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这使我想起美国女画家爱迪娜·米博尔的一段话:“美的最主要表现之一是,肩负着重任的人们的高尚与责任感。我发现这一点特别地表现在世界各地生活在田园乡村的人们中间……”
我不禁对大嫂充满了敬意。遗憾的是,没等我拿出相机,大嫂就和毛驴走远了。我多么想拍下一幅大嫂赶着毛驴的照片,将来有机会的话,交给她的孙子看一看,这就是黄土地上的母亲。
我甚至想如果有这样一张照片,我还会把它送给国家博物馆收藏,让更多的炎黄子孙们知道有这样引以自豪的母亲。
王昕朋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红月亮》、《天理难容》、《天下苍生》(合著)、《团支部书记》、《漂二代》等。现居北京。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