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走过一个街角,那是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那个工地普通得同其他工地没有什么两样,但我却因为什么停住了脚步。因为什么呢?
我听到了一种鼾声。在这个春日一样的黄昏,一排人躺在路边的简易围墙里,横七竖八地睡着,睡得是那样香甜,以至路上各种各样的嘈杂声都不能将他们闹醒。他们以各种方式释放着自己的梦境。有的头上盖着一顶破旧的草帽,有的盖着一件破衣衫,有的以自己的胳臂遮着脸庞,有的枕着自己的鞋子或一根木头,有的干脆什么都不盖都不枕,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在土地上,躺在阳光里。
他们那浓重的鼾声是一种杂乱的器乐大合奏。演奏着与这个城市不和谐但很独特的乐章。有谁能睡得这样香甜呢?本就来自黄土地,在那片亲近的土地上一躺就着,就像干柴遇到烈火,顷刻间就进入了热烘烘的梦境。如果他们的梦有颜色,那一定是黄土的颜色。
之所以能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轻易入睡,是因为他们的思想很简单。我也有过这种过于简单的头脑。
那是在上山下乡的时候。一天一天无休止的劳作,没有什么美好的前途等着你,你唯一的指导思想是活到老干到老。每个上午和下午盼望的除了下工,就是中间的10分钟休息。找一个坡坎,枕一块土坷拉,真是一躺就睡着了,睡得那个香啊!阳光在眼皮上蒙一层红光,暖融融的。即便是短短的10分钟,也好像睡了好长好长的时间。那是一个高质量的觉。随着美梦,你不知飘游到了多远。
好久,再没有过那种酣睡的经历了。现在,突然就从这些不认识的民工身上,感觉到了多少年前的那种感觉。没什么大望,有一个活干,有一口饭吃,有一个可以维持一口人或一家人简单生活的收入就行了。只要老板别克扣工钱,只要别出工伤事故,只要别被城里人欺负。一座大楼建好了,得大益的不是这些人,这些人总是不断地在迁移、在更换。我也曾在这样的工地上打过小工。但没有在一个工地上干长久的。打地基的时候需要人,等地基打好了,就该裁人了,我那时是个学生,人家裁的就总是我这号人。因而每次找到一个活干,就担心工程进度太快。只要一天不裁人,就一天都是快乐的,就在工头儿的眼皮底下卖劲地干。我曾将这些人称作喂养城市的草,正是这些不知名的草,使城市一天天艳丽丰满起来。
现在这个工地不知为何停工了,让这些工人有了一个睡觉的机会——应该是暂时的停工吧,要么这个觉就不会这样香甜了。
我从心里祝福他们。
喂养城市的草
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我甚至记不住他们的相貌特征。他们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像草那样的普通。
这些“草”们总是在乍暖还寒时,就被二月的风吹向各个城市。新闻的报道中,总是将他们称为“潮”。既然是潮,就总是给安稳的城市带来一些不安。车站码头,阳光和灯光里,到处是些东倒西歪的影子。
一些风飘过,会吹动一些浓重的鼾声和鲜艳的头巾。那是一些幸福的向往呢。当然,向往并不都能换来幸福。有新闻说,一个芳龄二十的生命在南下的列车上被挤坏了,美好的向往只换来一片亲人的哭声。在一列列南下或北上的火车上,那些“草”们就像大棚里的秧苗,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一起。城市里出门的人们,总是怕遇上这样的场景。而这些“草”们一旦到了城市,就会在城市的雨露里疯长。
在这些“草”们的装点和喂养下,城市一天天变得丰满而漂亮起来。
那是城市在不经意中感觉出来的。一些低矮的危房变成了高楼,狭窄的街道变得宽敞,泛着腥味的河水淌出了清波,烟尘四散的垃圾场变成了公园。然而他们依然融入不了这个城市。他们是城市里的另类,总是被城里人叫作打工仔、打工妹,或小保姆、农民工。城市支付给他们的报酬是有限的,甚至居心不良的老板还想要克扣。一个打工仔为了向老板讨要一年的工钱,竟在飒飒寒风中爬上高高的塔吊,以自己的生命作可怜的抗争。
有人说这些“草”也会给城市带来某些污染。“草”们说,那只是一些腐朽的草。
(作者为河南省文学院作家、《散文选刊》前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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