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光明日报 2012年08月24日 星期五

    (非虚构)

    烧奶茶的蒙娜丽莎

    毛 眉 《 光明日报 》( 2012年08月24日   14 版)
    牧羊女的箫声(油画) 巴 荒

        最重要的是普通的生活,最难的也是普通的生活,那重复的劳作,桩桩件件,没有什么比应付这一切琐事更艰难的了。同样,也没有比自然地履行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平凡职责更美好、更伟大的了。

     

        最重要的是普通的生活,最难的也是普通的生活,那重复的劳作,桩桩件件,没有什么比应付这一切琐事更艰难的了。同样,也没有比自然地履行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平凡职责更美好、更伟大的了。

     

        除非有炊烟,否则,你很难在天山牧场发现一顶哈萨克的毡房。猎人们骑着马,走着长长的地平线。但,无论走了多远,主妇的一缕烟,就把毡房的位置全都告诉给了远方。

     

        哈萨克男人的标志是猎犬、马匹和雪橇,以及叹息如诉的冬不拉。他们一望无际地跑马,将猎人的身影闪现在山崖上,或者躺卧在草丛,听着牛羊细碎地咀嚼,去想一些关于哲学与宗教的事情。

     

        哈萨克主妇似乎永远都在冬天,她们终身与方巾为伴,厚厚的方巾下,是乌云般的忧郁。她们安静地在毡房里备柴、挤奶、做熏马肠、缝制皮衣皮帽,看孩子们在山坡上和猎犬撒欢,和羊羔撒欢,和牛犊、马驹撒欢,和羊羔牛犊一起,趔趄着长大……

     

        这样的男人、女人、孩子的组合,动静练达,在节奏舒缓的草原,一切都显得那么天长地久。

     

        神话说,“该隐”是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的长子,是一个种田人,其弟“亚伯”则是一个牧羊人,农与牧就这样成为了人类的起始。

     

        天山里,似乎每个冬季都比上一次更漫长、更难耐,直让人怀疑春天只是一种假说,而唯有冬天才如此真实。

     

        孩子们在结满冰花的窗上,用嘴呵出一块光亮,看见外面的银山银岗,以及冻得飞跑的雪狐。那种时候,每一只禽兽都在母亲的身边,每一棵树木都在自己的家里。

     

        严寒,考验着牧人对生活的耐心。正因为天山里的冬天是严肃的,所以哈萨克主妇是严肃的。你见不到一个絮絮叨叨、嘻嘻哈哈、张张皇皇的哈萨克主妇,她们的嘴巴因为常常紧闭,产生了道道细纹,她们隐忍,有话不说,怀着警惕。她们的手里永远有活,永远操劳。好容易歇上一会,她会坐下来,面前没有镜子,只有天空。而人在面对天空时,不能不是忧郁的。她们的眼光像惊鹿,像兔子,或者,像山羊,常常望进你身后的空洞里,让人一阵惊悸,怀疑她真的看到了造物主离去时的背影。但顺着她的视线,我看不到她所看到的东西。

     

        炉火,不仅是家庭持续生活的象征,更是游子必归的温饱象征。在绝望的寒冷中,主妇们伸长耳朵,倾听着马蹄的声音由远而近。

     

        我既喜欢农业社会里,二三好友在一架葡萄下品茗,话桑话麻;更喜欢牧业社会里,一家哈萨克人盘腿而坐,喝喝奶茶,这都是些难得的实在温情,而农业与牧业之外的商业友情,则着实缺少了这样一份暖人心怀。

     

        当伏尔泰,当萨特和波伏娃,当狄德罗和卢梭,当艾略特、海明威、惠特曼……一串流光溢彩的名字,在咖啡馆品着不加糖的苦咖啡时,我在哈萨克的毡房里喝着加盐的奶茶。

     

        细细地打量身边的人物时,不觉得大惊失色:我发现,哈萨克毡房里烧奶茶的主妇,从神态、到骨架、到服装,竟是一个完整的蒙娜丽莎?只是,比起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她多的不是神秘的微笑,而是忧郁。

     

        哈萨克主妇之所以喜欢方巾、纱巾、毯子之类,似乎是因为自然的昭示:瞧,近在眼前的天山,就像是披着一张华丽的毯子。山里面,既有裹着美丽毯子的动物,也有裹着美丽毯子的植物,还有裹着美丽毯子的人物,一切都那么天设地就。

     

        我发现,她们的披巾不是刺绣,不是堆绣,不是手绣,而像是从天山上截取下来的一块植被,鲜活着。而她们的脸,是这植被中的一朵,天然共生。

     

        披着方巾的蒙娜丽莎在炉火前的姿态,是人类在严寒下顽强的生存方式。对于她们来说,最华丽的披肩,是孤独。

     

        在取水的路上,从这样的彩色披肩下瞥来的目光,使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脸。这个女人不是杜撰的人物,她生活过,爱过,在她的身旁有其他人物,父母、子女、丈夫……这样一张女人的脸,使我看到了她前面的历代祖宗,以及后面所有未出生的儿女,一个瓜瓞绵绵的人类故事。

     

        晚上,在炉火前,她们把马背上征战的历史讲给男孩,把转场迁徙的故事讲给女孩。在一千多年野草冷月的口口相传中,她们没把自己的身份降低,没有把自己的故事说歪。

     

        当我披上带有她们体温的方巾时,蓦然感觉到,好像在没来这个世界之前,就曾披过这条方巾似的。

     

        让我无法比拟的是,她们那种日复一日,从纯粹的大自然身上获取的定力,不动不摇,深深地定在生活中,定在命运中,定在自然中。她的一生在荒凉而无名的地方悄悄地流过去,没人知道她,没人看见她,她们在无人喝彩中,稳稳地穿行。

     

        在都市,见过许多这样的女人,一辈子都在内心经历着兵荒马乱,想停也停不下来。而“蒙娜丽莎”气定神闲地生活在自己的一顶穹庐里,昨天干了什么,今天还得去干,日复一日。我不禁问自己:这样的定力,你有吗?

     

        生活中,无论苦酒还是奶茶,满到了杯口,就都会漫溢出去,人,只是承受了应承受的那一部分,这,是她们理解的度。

     

        和她们相处似乎是乏味的,短时间里很难有所发现。她们的优秀不急于显露,不会一鸣惊人,平淡无奇中,她们总是郁郁寡欢的。可是,一旦风暴来了,雪暴来了,羊群被狼给惊散了,你再看那位“蒙娜丽莎”,真是身手不凡。

     

        为了了解她的坚韧,你得去学习她们的语言,从社会内部去理解这个文化。这是人类学家对田野作业的要求,而对我来说,则是和他们一起,吃上三年的盐。

     

        有科学家根据蒙娜丽莎五官的间距,骨骼的搭配,以及鼻子稍大等特点,让她模拟着发出了声音,是一个女中音。

     

        如果蒙娜丽莎真能开口说话,我想,一定是用哈萨克的语言在说:“坐,请坐,请上坐;茶,喝茶,喝奶茶。”

     

        茶对于哈萨克不是可有可无的。在以牛羊肉作为主食的肠胃中,需要万木之心的茶来清肠、去腻。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把黑夜和牛奶掺在一起,直喝到气脉酣畅。喝了哈萨克的奶茶,你会知道别人的奶茶是多么的咸,别人的馕是多么的硬,别人的马奶子是多么的酸,别人的酒是多么的烈,别人的毡房是多么的潮,别人的生存是多么的不易……

     

        我发现,哈萨克妇女与维吾尔妇女有很大的区别,维吾尔的生活是庄园式的,有邻里,有琐碎,她们是一个旋风般欢快、手鼓般活泼的民族,不停地说,不停地唱,不停地舞;而哈萨克是寡言的,沉默的,沉郁的,甚至是悲壮的。她们没有邻居,没有人际,心里装满了日月星辰,牛羊马厩,她们在生活面前是忧郁的,在大自然面前是失语的。

     

        我会把一个身边带着羊羔的“蒙娜丽莎”,看成是狩猎女神狄安娜带着她的幼鹿,在她们的身边,有着古代世界的一切光辉。

     

        她们在一顶简陋、简单的毡房里,能把任何一个生命养大,是男孩就把他养成猎人,是女孩,就把她养成了一位“蒙娜丽莎”。

     

        每个“蒙娜丽莎”在和我告别时,都是一幅永恒的画面:她站在地平线上,身后是绛红色的落日,是天空,是大地。她们,是这块辽阔土地上孤独的主人公,悲悯地凝视万物。

     

        如今,当我再回到当年那个小小的哈萨克自治乡,似乎随便走进哪家帐房,都能够熟练地成为一个“蒙娜丽莎”,熟稔地为客人递上一碗一碗的奶茶。但,如果丈夫因我的偶一失礼而抡起鞭子的话,我会狠狠地将一碗奶茶摔给他,断喝一声:“放下你的鞭子!”——这样一来,原形毕露!就凭这点鸡肚鸡肠,是无论如何做不了一个“蒙娜丽莎”的。——没有承受,不是“蒙娜丽莎”,没有隐忍,不是“蒙娜丽莎”,她们像冰河下的存在,看上去是冷寂的,但她在流动,在孕育。

     

        哈萨克的婚姻是终身的,结婚之后不允许离婚,尤其女方,没有毁约和离婚的权利。所以,哈萨克人的许多礼仪中,最隆重的要数婚典。

     

        “姑娘追”是哈萨克一项最具浪漫情调的娱乐。参加“姑娘追”的青年男女骑马并辔,从这头徐徐走向另一头,途中,男方可对女方任意笑谑,或表示爱慕,女方不得生气。到达指定地点后,必须立即返回,男方须纵马疾驰,姑娘在后面紧追不舍。姑娘追上后,为了报复小伙子的“调笑”,可挥动马鞭抽男方的皮帽,男方只能躲闪不能还手。——这是极具象征的,男人只在这一天被鞭打,不得还手,而在以后的生活中,被鞭打和不得还手的则都是女人。如果女方喜欢男方,则只是轻轻地虚晃一鞭,所以新疆民歌中有“我愿你的皮鞭轻轻不断地打在我的身上”。

     

        每个“蒙娜丽莎”都珍藏着一份关于“姑娘追”的美丽回忆,是她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狂欢,她们几乎靠这个记忆维持着难以为继的炊烟。当她们在最美丽的青春年华里,漂亮地甩出一鞭后,便是忍受着生活的鞭子,命运的鞭子,贫苦的鞭子,在鞭子声中送丈夫出门,又在鞭子声中迎接丈夫归来……

     

        哈萨克主妇们得用马、牛、羊、驼的肉和奶制作成各种食品,奶油、酥油、奶皮子、奶酪、奶豆腐、奶糕、马奶酒、酸奶子,还要制作各种肉类、面类食品。这一切,都要靠毡房里的女人去做。

     

        最重要的是普通的生活,最难的也是普通的生活,那重复的劳作,桩桩件件,没有什么比应付这一切琐事更艰难的了。同样,也没有比自然地履行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平凡职责更美好、更伟大的了。

     

        不管什么样的灾变,什么样的社会变迁,她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一个女人就承受了一顶毡房,一顶毡房就承受了一个家庭,一个家庭就承受了一个种族,在用毡片和木棍筑起的门前,在燃着干牛粪煮着香奶茶的草地上,看着她们的儿子一点点长大。

     

        当我倦了,再也不想四处漫游了,会将广阔的天地缩成一顶帐篷,帐篷里,有一部活的历史,一支活的民族,一首活的史诗,一位活的猎人,而我,则是那位活的“蒙娜丽莎”。

     

        我会以蒙娜丽莎那带有七分忧郁,二分微笑,一分矜持的脸,在毡房里披着方巾,擦干净一把铜壶,烧开一壶奶茶,一碗一碗,与永恒,对饮下去……

     

        毛眉 女,回族。新疆昌吉人。1995年毕业于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著有散文集《远方的风景》系列七部、《走啊走,走到云之南》、《家住天山北坡》、《在文化深处取暖》等。现为昌吉州文联专业作家。

     

    光明日报
    中华读书报
    文摘报
    出版社
    考试
    博览群书
    书摘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