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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8月17日 星期五

    王侯故居抒怀

    (二章)

    陈世旭 (南昌) 《 光明日报 》( 2012年08月17日   16 版)

        其一

        隔着阔大的水塘,远远就看见土黄和灰白相间的乡村院落。这是一代名臣功成身退的归宿。

        天空晴朗。风自远方吹向远方。一个人举着不灭的灯盏,引领我们走向一场场远逝的暴风骤雨。那些暴风骤雨吹打了他的一生,制造了数不清的哀伤和壮烈、惊恐和疲惫。树叶摇动,似乎在帮我们找回当初的影子和标本,以及纯粹的表情。

        明亮的肃穆中,历史与现实蜿蜒更替。风卷起澎湃的潮汐,生硬的石墙镂刻着坚毅,执著直刺云天。人生苍穹的流星,耀眼划过,长长的划痕,凝固了千百年的风起云涌。

        这是一处让逝者活着并为之加冕的地方,一个时代被摆上庄严的祭坛,经受岁月的默读。

        沿着历史的辙印,同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灵魂对话。一地浅草,叮咛杂沓的脚步保持肃然。小桥流水人家不再,枯藤老树昏鸦不再,耳边弥漫起腥风血雨的厮杀,铁马金戈的驰骋惊天动地,地平线巨浪般涌动。铅云低垂,草尖滴血,生死搏杀在沃野千里,断戟折枪,危樯巨橹,烽火扶摇直上九天。尖锐的长啸穿越山河,万千的壮士万千次风暴,冰凉的血痕发黄的故事,在记忆的时空搁浅或者沉没。无形的火焰照彻隔世的寒骨,渐行渐远的歌谣噙满泪水。木石中的血液和文字,潮水般倾泻。

        响彻云霄的号角,地动山摇的呐喊,终于止住了躁动。只有摇曳的草木,拨动飞扬的思绪。

        曾几何时,大山隔断世外的繁华,亮亮的马灯招引了牛嗥,远处传来“布谷”声声,蜜蜂开始涌到山野收割灿烂。古老的火塘,星火渐暗。藏书楼散发的书香,醉了风,醉了月,苍白了面容。一个从农舍走出的书生等待的本是一场完美的落日。没有板荡时世,他也许就不会出山,也就不会有这座乡间侯府。

        太阳升起的时候,灰黑的瓦下布满紫色的影子,一个人被隆重埋葬,生命在死亡中成为悠久的话题。

        故居是他为自己建立的纪念碑,他的秃鹰般的头颅,就高耸在楼宇。他的灵魂在后人的仰望中,将比他的遗骸存在得更久长,逃逸了腐朽,获得莫大的荣耀,传至深远。

        他所以让人们走近,是因为他的人格唤起了敬重。既不畏惧诽谤,也不希求桂冠。毁与誉,都平心静气地接受。信步在静谧的庭院,在在见出主人人格的气韵:没有雕梁画栋,唯见砖墙青瓦。简朴至极唯不失尊者庄重。

        经历过无数次失败的胜利者站在那里,凝神沉思。整个民族的骨骼是他的结构,无数生灵的牺牲给了他生命,他从古老的黑暗中站起,马蹄踏破了历史的经纬。历史有多么复杂,他就有多么复杂;历史有多少伤口,他就流了多少血。

        一切,只能留给岁月去咀嚼。

        凭吊者站在高耸的纪念碑下追寻远去的足迹。躺下的并不意味着死亡,正如站着的并不意味着永生。这碑以沉静的姿势,记录着一个波澜壮阔的生平。纵然四壁无语,也足以表证辉煌。

        一个老者的死去,幻出生命流线炫目的光亮。一个瘦削的身影投向更大的背景,那该是一个民族的精魂。

        纪念碑是一种象征,是历史高筑起的累累债务,压低我们的头颅,让思想柔软湍急的河流以及所有的喧嚣在此立定。

        这里是寂然的,甚至有点阴森。没有歌舞的艳俗,更没有刀枪碰撞的凄厉。他该是安详的,又何尝不是孤独的?

        他太显赫太巍峨,人们只能以渺小的荧火点缀在他脚下。人们的问题只能是:有什么高度能超过这个人已经到达的高度?有什么深刻能参透这个人已经到达的深刻?世间又有什么荣华,足以换回曾经的风雨兼程无怨无悔?青灯黄卷皓首穷经,头断血流前仆后继,早已成为百孔千疮的旗帜,压紧历史的卷帙,不被野风吹散。

        一座幽邃的庭院,因丰富而深刻,因深刻而丰富。

        一座恢弘的纪念碑,因崇高而沉重;因沉重而崇高。

        这是一座坚固的纪念碑,青铜一样坚固。后面是山的苍郁,前面是水的澄明,一边是品格的高峻,一边是声名的隽永。岁月的不尽轮回和光阴的不停流逝,都不会让他完全死亡,他生命的大部分将躲过死神,在风中站立,在明与暗中站立,在时钟的齿轮上站立。

        其二

        我从静谧的小城走进幽深的峡谷。这里的巨石盈川,古枫蔽天;这里的巍峨山脉参差迤逦,变幻四季飞红点翠;这里的瀑布从200多米的绝壁飞流直下。

        我从幽深的峡谷攀上陡立的通天岭。这里已是海拔600米的高处,竟是一片广阔丰腴神奇的平原,田亩千年不旱万年不涝。

        这里是一朝元勋的故乡。

        年少即从师受春秋经,且“默识无遗”;身居乱世,为官却刚毅不避强卫,以谠直闻于同僚,不惜退隐,具战国豪士之风;他按时序名列吕望、张良、孔明之后,尽心辅佐,出谋划策,西平江汉,东定吴都,然后席卷中原,一统天下;他精通易学,识整体,辨阴阳,明天道,观气象,知象数。天文、地理、兵法、谋略,皆了然于胸。寰观天下,洞悉变迹,掌握先机,能测未来天下大势流变恒数百年。他的一生都在为戏剧的一个又一个高潮埋下伏笔,最后的谢幕却依旧让人慨叹唏嘘。

        我们来时恰值正午,日光灿烂如箭镞般锐利。乡镇新楼如队列,新街如刀切。开启的商户寥落,古树下枯坐的老者苍黑一如虬枝。故居早已腐化于尘土,36座墓冢不知哪一座藏着真实的尸骨和黄金铸造的头颅。黯淡了记忆的辉煌,“帝师”与“王佐”的牌楼空余在与乡民杂处的庙前。唯村背镌刻了著述的水岸长廊或可流连。那一年,他就是从此迈过单拱的石桥,走出青山,走进苍茫江湖。

        高山峡谷的苍松翠竹,以及白色的雾气,皆相当明丽。挥一挥长袂,拜别故园。在这之前他与乡邻对酒当歌,高谈阔论。有谁知道,何时会在他的坟前弯腰掬酒?

        月快落下。

        点点寒星中,他消失在江湖。

        天下风云出豪强,一入江湖岁月催。号角响起的时候意味着决绝。回首,无尽的苍穹,无边的落木。有江湖就有恩仇,江湖就是恩仇。没有人知道自己将怎样投入血腥。

        漆黑的夜,争夺江山的利剑正在接近咽喉,血溅在胸前,鲜艳若桃花盛开。

        他无法不为之动容。目光比剑冷,脸上充满疑惑。剑垂在地上,渗着血。

        帷幄运筹决胜在千里之外,雄图霸业也许在谈笑当中。而人生,最终不过是一场宿醉。

        他的脸苍白。他不应该去到江湖。江湖冷酷,再信誓旦旦的表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弃之若敝履,也许就在决胜一剑的刹那,他已经失去看似最可倚仗的宠信。

        霸主没有朋友,只有这样才可以纵横江湖。

        而他太虚弱,禁不起江湖风雨,江湖是适者生存的地方。成为英雄的路很遥远,遥远得让他早该放弃那个梦。置他于死地的与其说是凶险的毒药,莫如说是粗鄙的猜忌。

        倒下的瞬间历史看到了他的目光:惊惧。无助的眼神,回荡在时空,分外凄厉。

        人们说,他对前后五百年的沧桑洞若观火,却似乎未能预见自身的命运。

        不乏“天下有道则显,无道则隐”的心志。诗文时有陶渊明的超然飘逸,时有白居易的经世致用。他岂能不明白进退的道理,也并非没有过徘徊的惆怅,最终却相信了自己预知的智慧。

        他成于这智慧,也亡于这智慧。

        他是那么爱恋并且歌吟过自己的故乡:

        “悬崖峭壁使人惊,百斛长空抛水晶。六月不辞飞霜雪,三冬更有怒雷鸣。”

        如此青山去何为?莫非真只为认定并屈服于其实无可捉摸的天数?

        也许是缘于对自身的偏爱,他才奔赴。就像我们每一个人,就像每一个人最初的理想。

        漫长的人生,磨尽最初的喜悦与热血。霜雪和怒雷,打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也打在智者身上。百丈漈直插青云的峭崖,有如背负长剑的孤客,落寞在天涯,兀立成一种悲壮。只有到了饮恨苍天的时候,方才真的明白,天地间最可托付的,永远是大自然的怀抱。

        (作者为我国新时期代表性作家之一、中国作协主席团成员、江西省作协前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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