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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8月10日 星期五

    (报告文学)

    你可知道,那草帽在何方

    作者:李 迪 《光明日报》( 2012年08月10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当彩霞追来的时候,血案已经发生!

        这是1991年2月23日,江苏铜山何桥乡。

        早上,张广爬起来感到口干,抓起酒瓶,拿酒当了水。空肚酒催得紧,鼻梁又痛起来。那是为养活娘的事让四弟张明打的。他越想心越堵,骂了句娘,撩起脚板就走。小闺女彩绢看爹像牛一样撞出门,知道他去找四叔。怕爹再吃亏,抄起一把刀追上去。

        两家住得不远,彩绢赶到的时候,爹跟四叔已打得满地滚。她上去帮爹,冷不防四娘抡着铁铲冲过来,一铲拍在头上,血当时就下来了。彩绢急了,不过了!拿刀直捅过去。四娘没出声就倒下了。这时,彩霞追来,一看妹妹闯下大祸,吓疯了,扑上去抱住她死命往家拽。

        到了家,邻居叫起来,还不快跑,等警察抓哪!

        彩绢头上的血突突冒。彩霞拿毛巾裹上,又顺手抓了一顶草帽扣住,用自行车驮上她就往村外蹬。一阵山风,吹掉了草帽。彩霞急忙停下车去追。风卷着草帽,飞上半空。忽悠悠,再也看不见。

        彩绢突然大哭起来。

        姐啊,那草帽是四娘给我的!她怕我下地让太阳晒着,可是……我却杀了她,草帽也让风吹走了,跟咱们看过的电影一样。我对不起四娘啊!

        彩霞也跟着哭起来。想起那个电影,想起电影里那首悲伤的歌。

        苦命的女人八杉恭子因社会不容而杀了自己的黑孩子,当她走投无路跳下悬崖的时候,她的草帽也随风飘落。紧跟着,催人泪下的歌携着凄厉的呼唤响起——

        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给我那草帽。很久以前失落了,它飘向浓雾的山坳……

        这一年,彩绢二十,彩霞二十一。

        兄弟亲,土变金;兄弟仇,不到头。何桥张家兄弟不合,酿成悲剧。张明的媳妇死了,他一气之下把骨灰盒抱到张广家。说抓不到人,媳妇就不入土。

        家里没法住了,张广携妻远走咸阳,投奔年迈的老父;儿子张中跟媳妇去了安徽。老屋被锈锁锁死,屋里游荡着一个不死的魂。

        骨灰盒在张广家一放就是二十年!几任办案人员都认为,彩霞姐妹很可能躲在父母身边。他们信心满满咸阳去,竹篮打水归。

        就这样,命案在网上一挂,挂到了2011年6月。

        对公安口来说,这日子非同寻常。追捕网上各类逃犯的“清网行动”打响了!何桥命案再次亮起红灯。有人说,三十年媳妇熬成婆。彩霞姐妹逃了二十年,莫说生死,就是走对面怕爹娘也认不出了。快放下吧!

        可有人偏不放下。

        郑巍,铜山公安局政治处主任。实在得像树一样,外面是木头,里面还是木头,人称“1+1=2”。问他什么意思?他眼一眯,不等于二等于几?事到他手里,要么别干,干就干个水清鱼现。一加一,非等于二不可!

        徐华东,铜山公安局刑警大队情报中队指导员,一个农民的儿子。从警二十八年,干的都是命案追逃。那年抓一个亡命徒,没想这东西带着霰弹枪,抬手就一枪,华东头一偏,霰弹打穿了嘴。血糊糊送到医院,取出二十五颗铁砂。一照,还有十三颗,怕伤神经不敢取了,一直留到现在,天阴就疼。大夫说忍着吧,你捡了条命。心疼他的人说,你换个活儿吧。他说,不换!刑警才是男人的活儿!

        何桥命案成了死案,两个人却不死心。

        郑巍冲华东一眯眼,从哪儿下手?华东抓抓脑壳,靠谱的还是张广。郑巍说,好,你先去咸阳,我再到何桥走走。就算死马当活马医,咱也换个方儿!

        彩霞姐妹的爷爷有一个姑娘五个儿子。姑娘张兰嫁到了宁夏。张广是大儿子,张明排老四。老爹子早年外出讨生活,落脚咸阳。命案发了,张广投奔了他。张广的儿子张中把家搬到了安徽萧县,每天骑摩托去何桥教书。姐妹俩有个舅舅叫王峰,在建筑工地干活。

        琢磨这些并不复杂的亲属关系,华东心想,他们谁知道两个女娃的下落呢?这姐妹俩已经躲了二十年,不知她们过得怎么样?

        现在,法网张开。为了二十年前的冲动,她们要付出沉痛代价。

        而我,正是要追捕她们的人。就像……

        华东想起一个让自己难过的电影。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那个刑警一样,在八杉恭子想跳下悬崖的时候,一把拽住要上前铐住她的同事,默许她有尊严地离世。那首悲伤的歌,随着苦命女人连同她的草帽一起坠落而凄厉地响起——

        妈妈,只有那草帽,是我珍爱的无价之宝。就像是你给我的生命,失去了找不到……

        分析了所有可能知道彩霞姐妹下落的人,华东觉得还是张广靠谱。他连夜赶到咸阳,找到张广住的地方,一道土墙围着两间土房。他上前敲门,门却自己开了。

        咩——,咩——迎接他的是一群羊!

        人去屋空,小院成了羊圈。以羊找人,来了个叫资三的冬瓜脸。华东说,俺是收羊的。资三说,俺不卖!

        扑了空,华东赶紧撤。心想,资三既然用他的房子,一定与他有联系。盯住这冬瓜脸!几天后,通过当地公安帮助,获得两人通话。张广问来过人吗?资三答来过买羊的。通话虽简单,但漏出两条信息,一是张广很注意动静,二是他的电话定位在西安。一干人即刻赶到西安。没有省事的办法,找!几个白天黑夜,汗把腰带都湿透了,终于在一个药厂仓库找到了张广。他在这儿看大门,老两口住半间屋子,破破烂烂,坐都没地方坐。

        任口水说干,张广就是不知道!华东心里起急面带笑——嫩豆腐掉进灰堆里,吹,吹不得;打,打不得。

        同来的侦查员冷丁在桌面上发现一个电话号码。暗中一查,宁夏方向。哦,会不会是张兰?她嫁到宁夏地址不明。很快,消息反馈回来,机主果然是张兰,但同样是三字经:知不道!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再来说说郑巍。

        咸阳追逃不顺,郑巍沉住气,同时也把自己沉在何桥,沉在村民里。在何桥,他交了一个朋友,老支书沈元平。当年,老沈当支书,张明是队长,张广是会计。村里的人和事就像他的左右手。如今退下来,被派出所聘为人民调解员。郑巍一到何桥就相中他,老沈也说,我看你光拿眼睛说话,行!这案子要走到头了。

        郑巍问,村里谁会知情?老沈说,有一个赵猫,他在咸阳干了多年镶牙,有一次回乡,张明问他见过彩霞姐妹吗?他说见过,说得有鼻子有眼。郑巍忙问,他还在咸阳?老沈说,干不动,回来了。我去找他谈。

        第二天,老沈自己提了酒去找赵猫。喝得差不多了,就提正事。谁知赵猫马上不吱声了。得,酒白喝了!老沈很郁闷,不好意思见郑巍。郑巍主动找到他,赵猫酒醉心明,说明他是知情人。你这顿酒没白喝!

        郑巍说话的时候,心里已有了主意——综合到手的情报,他决定敲山震虎。

        一声令下,警车列队,大张旗鼓地找到彩霞姐妹的叔婶、哥嫂、舅舅、舅妈,公开动员他们劝姐妹俩投案。这一招,很快有了动静。舅舅王峰给张中打了个电话:公安局来找了,怎么办?

        还是说不知道!

        一问一答。挂了。

        正面出击,还获得一个重要情报:去年三月,张中骑摩托摔伤了,左眼失明,腿也断了。治疗期间,张广来看过他。这说明他们父子之间保持着密切联系。那么,父女之间呢?兄妹之间呢?郑巍自问自答——也一定保持着联系!

        就在这时,老沈兴冲冲跑来,这回酒没白喝!郑巍问,你又去找镶牙的了?老沈说,不是!我琢磨,庄稼好靠肥,案子了还得从根儿上解疙瘩。张广为啥不说?怕张明不原谅,怕闺女抵命!我找了几个老师,先把张中拉过来喝。我跟他说,你要跟你叔和解,争取他原谅。我又找了老哥儿几个,把张明拉去喝。我跟他说,二十年了,原谅两个侄女吧。张广家已四分五裂了,你再不原谅,他这把老骨头就埋到外乡了。张明经不住劝,苦着脸说,唉,没办法,太亲啦!我哥能把侄女劝回来,我就原谅她们了。我又把张中喊过来,让爷俩儿见了面,说了话,喝了酒,掉了泪……

        老沈唉唉的,说不下去了。

        郑巍说,今儿晚上咱哥俩儿接着喝!

        这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让张广万万想不到。

        多少年了,缺吃少穿,老婆生病,工资指不上,全靠每天早上去捡破烂。他刚走出门,只见几个人迎面过来。走在前面的一个小老头儿看见他,一下子站住了。张广也站住了。

        兄弟俩,苍老的苍老,驼背的驼背。相拥着,泪往下滚。

        让张广悲喜交加的是,来的人还有儿子张中,老伙伴沈支书。

        跨越二十年的相会,是郑巍精心安排的。随他一同来的,还有何桥派出所所长刘杰和中队长张进。到了西安,郑巍连水都没喝,先听华东汇报。他感到张兰的工作做得不扎实,电话号码就在桌面上,说明张广最近还联系过她。他们之间说些什么?

        华东点头称是,咱俩换换班。你在西安,我马上飞银川。

        但是,好酒喝干,好话说尽,一提到正事,张广还是:不知道!

        几天下来,张明情绪低落,老沈同样沮丧,说想不到张广这样不通人性。郑巍笑着对两位老人说,事情怕调个儿,如果闺女是咱自己的又会怎样?张广不是不通人性,而是很有人性。他爱孩子,死活自己扛!

        郑巍心里已有了方案。

        第二天上午,同往常一样,郑巍带人来到张广住的地方,刚坐下,忽然警笛大作,两辆警车疾驶而来。车上跳下几个人,为首的是一直在外围侦查而没露面的刘杰和张进。张进说,郑主任,局里通知马上带张中回铜山!郑巍吃一惊,哦?张进说,现在就走!一行人拥着张中上了车。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卷尘而去。

        仓库门口,张广孤影惊惶。

        张中拿出手机,要给媳妇打电话,张进说不行。张中一路唉声叹气。想不到,车到徐州,张进说,你可以先回家看看,明天再到局里来。张中喜出望外。看警车走远了,马上拿出手机。不是打给媳妇,而是打给爹。

        张广:有事吗?

        张中:没事。

        张广:就担心她舅。

        张中:我也是。那钱……

        手机吧嗒挂了。

        但是,够了。郑巍的眼睛眯成线——“她舅”,就是王峰。“那钱……”,是怎么回事?

        顺着线索,侦查出现重大转机。一笔九千八百元的取款记录,让王峰浮出水面。钱是从内蒙古乌海市汇来的,用于张中住院疗伤。这时,华东从银川传来消息,张兰说彩霞姐妹躲在乌海。

        事不宜迟,郑巍立即向局“清网指挥部”报告,请求警力支援。指挥部马上下达命令,抓捕大网向乌海张开。

        郑巍没有离开西安。张广的坚持,让他感慨。他理解这份坚持来自父亲对女儿的爱。他被这父爱感动。越是掌握了抓捕信息,越是不能放弃留给张广父女的最后机会。

        话题如轮,转回徐华东。

        他接到指挥部命令,马不停蹄从银川赶到乌海。在当地刑警配合下,寻着汇款人所在方位,摸到一个杂货店附近。开店的是一对夫妻,看去都像五十的人了。华东掌握的比对照片,是从彩霞姐妹小学毕业的合影截下来的,低着头,很难辨认。

        华东推门进去,男的问,买什么?华东没出声。女的说,肯定是买烟。华东点点头。女的问,买什么烟?华东一听,徐淮口音!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没有表情。他趴在柜台瞅烟,不要二十块的,也不要二十五块的。看到一盒二十三块的,就是它。这个找钱费事,能给辨认赢得时间。女的低头拿烟,低头!姿势正好跟照片上的一样。她已经秃顶了,撩起额前斑白的头发盖上。华东装着摸钱,摸来摸去,摸出一张百元大票。其实口袋里只有这一张,他把零钱全放在车里了,为的就是难找钱。女的再次低头找钱。又是低头!华东瞪大眼睛:颧骨,脸型,眉毛,鼻子。这时,钱找好了,华东顺手把烟拆开。女的说,不能假,放心!

        徐淮口音!

        华东嗯嗯着,出了门。一干人大眼瞪小眼,是她吗?

        是她!彩霞!华东说完,心头突然一阵难过。想到那衰老的模样,想到那稀疏的头发。

        当夜十一点,小店刚要关门,华东突然带人挤进去,我们是公安局的!彩霞一听,脸就变了。

        彩霞,知道我是哪儿的人了吧?华东上来就直呼其名。

        知道了。彩霞不再躲闪。

        这么多年了,想家吗?

        彩霞低下了头。

        华东知道她难过,没再问。两人沉闷好久。

        你妹妹彩绢呢?

        ……死了。

        华东心里咯噔一下。

        活着交人,死了交坟。说说吧,怎么回事?

        ……那天,她流了好多血,我给包上,还扣上草帽。后来,她不行了,让我把她放下……

        华东从口袋里掏出那盒烟,是你店里的吗?

        啊?你……买的?……

        还有几根没抽完呢。彩霞,你说得对,烟没有假。可你的话有假啊!咱们都是铜山人。你知道吗?你们一跑,给你叔家,给你自己家造成多大伤害?你四娘的骨灰至今还放在你家。你说彩绢不在了,是怕我们抓她。面对法律这堵硬墙,怎样把她的创伤减小到最低程度,这才是你当姐姐应该做的!现在有好政策,彩绢只要自首百分百能得到宽大。我苦口婆心,是为了救彩绢,也是为了救你。因为我也有女儿,我不愿意看到你们姐妹俩已经知错却双双落网受到法律严惩。你明白吗?

        这时候,彩霞的丈夫撑不住了,说出一件令人吃惊的事:当晚抓他们的时候,彩绢就在旁边!姐妹俩住的相隔不到一百米。

        华东立即带人赶回矿区。路上嘱咐大家,到了地方先通过喊话动员彩绢自首。

        风驰电掣赶到,早已人去屋空。华东抓抓脑壳,猪!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西安来的。

        是时候了,郑巍说,该让彩霞听听亲人的声音了!

        说着,手机里传来张广的呼唤——小霞!小霞!惊恐,苍老,颤抖,悲凉。

        彩霞惊叫一声,爹啊!叫声未落,哇地大哭起来。这是她被捕后第一次掉泪。

        好久,像是黑着脸憋了一天的雨,突然间电闪雷鸣倾盆而下,手机里爆发出令人绝望的哭声。老人的泪,不是流出的,是大块大块掉下来的。积了二十年!

        小霞啊,爹对不起你们!二十年,到底没跑了!你听爹的,叫彩绢回来。陈主任是大菩萨,他在爹这个地方住了九天九夜,劝爹劝得嘴长了泡。你娘现在一身病,我也没活路了,几次想带你娘一起去死,一想到你们,又放心不下……彩绢她再不回来,就看不见娘,看不见爹了……

        爹,爹啊,我听你的,我这就给彩绢打电话……

        彩霞流着泪,拨通妹妹的手机:妹啊,你在哪儿啦?

        我在银川汽车站,我要走。

        妹啊,你别走,我求你啦!姐给你磕头了……妹啊,你听姐说,刚才我跟爹通话了,爹让我告诉你,叫你别跑了。妹啊,看在爹的老脸上,看在娘的病上,你别再跑了。再跑就没希望了。你听姐的,姐对天立誓,要是害了你,下半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姐啊,姐,彩绢终于在哭声中说话了,我对不起四叔,对不起四娘,更对不起咱爹娘。祸是我闯的,我欠的情死都抵不上……

        不等彩霞回答,华东已发动了越野车。

        当车赶到银川汽车站的时候,突然与彩绢失去了联系。

        难道她改变了主意,又跑了?

        这一天,是12月15日。再过几个小时,“清网行动”就要结束。

        彩霞大哭起来。华东说,彩霞,别哭。走,跟我下车。车上有人叫,铐子,戴上铐子!

        华东摇摇头。他拉着彩霞的手,温柔,亲切,像一家人。他相信,彩绢没走,就在人群里。不要惊吓她,也不要惊吓周围的人。

        两人四处寻找,突然,彩霞叫起来,在那儿!

        彩绢瘦小憔悴,裹了个旧头巾。一身衣裳皱皱巴巴,像个老太太。华东一阵心酸,走上去,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彩绢啊,你老喽……

        话才出囗,已泪流满面。

        我完成了任务,她怎么办?

        叔啊,你带我回家吧,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呜呜,呜呜……

        彩绢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天上打的雷,像地上冒的水。是我杀了四娘,我就是撞死在她坟上也对不起她啊!她那么疼我,怕我下地晒着,给了我一顶草帽。可是,我却把她杀了,草帽也让风吹跑了,呜呜……

        哦,草帽!

        华东的泪眼,仿佛看见那草帽随风飘荡,落入深谷。紧跟着,响起让人心酸的歌——

        妈妈,那顶草帽,它在何方,你可知道。就像你的心失去了,我再也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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