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罅隙（三则）

    遥控器

    我一直不明白遥控器是怎么办到的，这肯定是神所行的奇迹之一：它可以穿越空气找到它的指使对象，用一个按钮勒令其呼吸或偃息，吼叫或噤声。而那些奴仆居然也那么忠诚：电力再强的冷气遥控器，就是叫不动我的音响。也因此，不像政客或偶像名人，遥控器永远知道自己的界限，不至于对不相干的领域颐指气使、大放厥词。

    人就差远了。用手摸同一张脸，有时得到的是甜笑，有时却是白眼。有时用指头按再多下，提款机就是吐不出钱来。去邮局领挂号信，亲身到场不够，还要带身份证和印章。上帝应该帮我们的身体多装几个遥控器。

    我寡居的婶婶喜欢把电视遥控器包起来，几十年来一直握着脏破的透明塑料套，按那些早就看不清的钮。直到新电视搬来的那天，旧的遥控器要丢弃前，才剥开见天日。我从没见过那么美、那么新的一具尸体。

    推销员

    美国名剧《推销员之死》和《大亨游戏》，讲的都是推销生涯的艰辛。后来看到梅索斯兄弟1968年的纪录片《推销员》，描述推销精绘本《圣经》的教会团体，他们先要自我催眠——信仰上帝可以致富。看那些推销员的苦撑意志与狼狈处境，倍觉上帝待他的子民何等残酷。偶尔有旧日同窗来电约见面，你也知道哀矜勿喜，最后应该会提到直销。

    我向来以为推销员是资本主义的产物，旨在游说你买下其实不需要的东西（如果需要，何须推销？）后来发现不然，其实每个人都是推销员。恋爱时不断推销自己，展现最美最善最酷的一面，却不会告知副作用和使用期限。这不跟电视广告一个样？政客或革命家游说大家投以信任，创作者游说读者、观众相信作品揭示的真相或义理。人在一生中很难满足，然而对满足的渴望是人人可以享有的幸福。至少，我们在聆听彼此推销的事物时，体验到了美好的幻想。

    我们的波西米亚

    巴黎地铁的第12号线，有一站叫Vaugirard。这次我住的旅馆，就在那附近。第一天出门的时候，发现月台上坐了四个带着手风琴的男子正在聊天，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随着地铁靠站，其中两名男子上了车，好整以暇，开始合奏。他们奏的不是那种讨好观光客的《玫瑰人生》、《巴黎天空下》，而是忧伤的吉普赛曲调。霎时间，音乐把这节车厢变成了载着乡愁的列车；原本单调的地底旅行中，我们的情绪忽然被提领出来，随着车厢摇摇荡荡。两曲奏完，其中一位开始收赏钱，另一位继续演奏。从上车到下个大转运站蒙帕纳斯之间共有四站，等收钱的巡过一轮，刚好抵达蒙帕纳斯。他们换了一节车厢，重新开始。

    后来看到Vaugirard也不只有手风琴乐手，还有人带着吉他、管乐器出没，有时就在月台上“以乐会友”起来，有点像个街头艺人休息站。

    在巴黎待下去，每个人都有若干遇见街头艺人的经验。有时在迷宫般的廊道间走着，听到透过重重回音传来的悠扬清唱声，仿如天上仙乐，却始终没看到那歌者。寒冷的冬天，就被这样不知名的音乐温暖着。若是有机会，许多人也乐于用口袋里的一些硬币，作为回报。

    然而，这样的感谢是不够的，我往往觉得，比起他们唤醒匆匆过客生命中的情怀，我们回敬的面包和酒钱是何等卑微。我在台北的捷运艺人朋友，据说还不时遭到鄙夷的言语和眼光。乞讨本不可耻，那不过是人类社会极不公平的财富分配下，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平衡机制。更何况，他们才是慷慨的施予者。《波西米亚人》中的咪咪唱着：“当冰雪融化，第一道阳光是我的，四月的初吻是我的！”请把阳光的初吻也带进冰冷的地底吧，我们的波西米亚人！

    （作者为诗人、导演。1964年生于台湾台南，“国立艺术学院”戏剧系毕业，曾获时报文学奖及联合报文学奖新诗首奖、2008年度诗人奖、南瀛文学奖杰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