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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7月19日 星期四

    记事珠

    朱以撒 《 光明日报 》( 2012年07月19日   12 版)

        一座山让人长久品咂的,最终还是要落在怀旧的物件上,这不是繁盛的柳杉、罗汉松、法国梧桐所能担当的,反倒是绿树掩映下的这些红顶别墅,此时,打开了我对于旧日活动场景探魅的好奇——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些人,在一百多年前,沿料峭蹭蹬山路,登临至此,劈斩荆棘,驱赶豺狼,在林莽中生生开发出人间乐园。这时,我就得提到李德立这个人了——一个英国的传教士,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就来华传教。他的心中能够孕育如此宏大的计划,以自己的学识才略,来料理一座山,在异国的土地上公开出售土地,建造别墅群,现在听起来,真是有如童话一般。从另一个角度看李氏,一个外国人,会在庐山住了三十三年,他最好的时光就是与一座山联系起来说道的。看着一座山由蛮荒转为精致,进入老年的他会是怎样一种心情。我对评说人事素来缺乏本领,尤其是评价过往的人,他隐在庐山的云雾深处,没有谁能轻易言说。只有这座曾经盛下他的雄心和谋略的老别墅,像一个风霜老者,无声地迎送进出的人们。钢琴盖子打开着,似乎人还未走远,一曲未终。留声机停止了转动,喇叭高扬,已发不出声响。当时是李德立,还是他的家人在弹奏、在倾听哪一支曲子。壁炉燃起熊熊的火焰,暖气融融,此时李德立应该是站在精致的老虎窗前,静静地想着心事,看着别墅外飞舞的雪花。从李德立的塑像来看,这人还真不让人讨厌,优雅、微笑,站姿也美。如果不是急着看下一个景点,慢慢把玩,是可以嗅到过往的那些气息,那些微妙的、飘忽的如同游丝般不定的部分。俗世生活很重视人与天的融合,一个人选择某一个方位建造房舍、选择某种构建方式,都是有讲究的,尤其像李德立这样的人,要长居,理应比别人更有思考。我不知老年的李德立最后告别庐山时是怎样一种心情,他是否会徒步到一个高点,看满山绿意下的红屋顶,生机荡漾,像上天洒落的红玛瑙,晶莹璀璨。“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这么多风格各异的别墅,就是镶嵌在山体上的珠玉。

        和李德立一样,阿伯洛姆·希登斯特里然也来到庐山,这位美国传教士的名字由于太长而拗口,难以让人深识。有趣的是,我们反而是记住了他的女儿,这位名叫赛珍珠的少女。赛珍珠,这个名字让人想起了洁净清雅,是很符合中国人的表达和想象的。很快,她就适应和融入了中国人俗常的生活里,甚至就像是邻家的一个小女孩、远房的一个小侄女。与李德立不同,赛珍珠用清澈好奇的大眼睛观察山中的景物,看山中朝晖夕阴,云来雾往,鸟鸣虫唧,还有艰辛中劳作者幽怨的神情。一个女孩会更专注那些幼小的、细微的变化,她说她看到秧草从旱地移插到水田了,听到泉眼涌出的泉水泠泠作响,而四周,安和恬静极了。山居生活是不同于城市生活的,在一些结伴游戏的老照片里,别墅间的草地、丛林是她们的天堂。畅快地奔跑,迎着清冽的风,惊起草中蜂蝶。如果是晴朗的十五之夜,倚在自家的栏杆边,可以看到如同洗浴过的月亮,看它把山峦照彻。此时别墅新造,石料与石料相砌,木料与木料榫孔相嵌,散发着新鲜的气味。再过几年,别墅里见不到这位纯净的小女孩的身影了,别墅也在潮气里洗去石料的锋刃、木料的油漆,它变得质朴古厚起来。倚靠在有些湿润的石墙边,嗅着淡淡的霉味,想到一个人如同一匹缎子滑过的生活——少年时期是多么不可忽略啊。读赛珍珠后来的回忆,笔墨里流淌着庐山的清风和甘泉。

        那么多的别墅,那么多的人家,当时远涉重洋,在异国买地建房,说起来都不是寻常人物,如果有心追溯,理应有迹可寻。我很想得到一张这样的细目表,在别墅的鼎盛期,山上究竟有多少别墅,它们的主人分别是谁,来自何方,后来如何。时来运转,主人又是如何更替的。还有那么多被雇佣的石工,一身短打,皮肤黝黑,以钢钎大锤,敲凿无歇,一方一方的石料按尺寸凿出,运送到工地。看到自己共有的家园被出售,成为私有,内心是怎样一种纠结。可惜,这分明是一个难题,只能知道大抵有600余座别墅走到今日,而具体到细处,则一片茫然。时节如流风雨交至,越往后,越不会有人细细计较它的来世今生,就是石工的后代,也不复提及。

        历史似乎就是这样,让人忘记的比记住的要多得多。

        别墅间徜徉,想一想,那么些西方人,在遥远的东方名山上拥有自己的一套房产,算得上是一件可以得意自夸的事。那时候,李德立的牯岭公司,一定有一个巨大的沙盘,编了号的地块正在等待买主,而出售一块,必定要做一个鲜明的符号。这些买了地又迅速建成别墅的主人,要比其他人更有家园感,尽管不能说像一棵柳杉那么坚韧地在庐山扎根不移,但是心态发生了变化。对于属于自己的居所,不会像客栈有那么多的客气,而是有了一个家族特有的气味——他与庐山的关系近了许多,因为别墅是从庐山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当然,上庐山是来过一种与山下不同的生活,它是慢的,更近于植物的悠然和自在,更近于云雾一般徐缓和浮游。宋人唐子西曾说过:“山深似太古,日长如小年”,这一定是有过山居经历的人的表达。山中藏满了幽静,节奏被拉得很长很长。一个西方人爱他的西洋式别墅,也理所当然爱这座山,爱山中的花木虫鸟、雾霭夕晖。还要与本土人士打交道,惊奇中式的文化观念、宗教信仰和民俗风情。在放下刀叉的时候,偶尔尝试一下竹筷的使用,多么简明无奇啊——在一双筷子里,总有一实一虚、一动一静,协调配合、准确利落并且无声地将食物夹起。决不像刀叉们,总要碰撞出一些锵锵的声响。而云雾茶,在沸水冲入的刹那,茶叶如惊雀四散,暗香浮动,其清妙又远远异于咖啡的浓酽。当然,山上的西方人多了,与生俱来的文化观念、宗教信仰和民俗风情,不能不散发出来。

        譬如,我们可以说说这么一种建筑,基督教堂吧。

        也就只见到这么一座基督教堂了。它显得特别的厚重沉实,坚硬的石块凹凸不平,犹如一块块强大的肌腱垒积,显露它的突兀和沉雄。爬藤附满石壁,苔藓活了死,死了又活,相叠中越发黝黑。地面永远是潮润的,像是礼拜者那颗潮润的心。史料上称,极盛时的庐山就有十三座基督教堂,典型的坎特伯雷式的建筑风格,有中塔楼和南北塔楼,令人仰望中得见高耸尖峭,而入内又有翩翩欲飞之感。我不知道,那时的外国传教士是如何传道的,用英语,还是庐山本地语。能够将本地人群带进来,在主日里礼拜、赞美、查经、祷告。唱诗班的少男少女穿着洁净的礼服,在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中,放声歌唱。不同国度的语言,汇集上升,为神所接收。令人心绪澄澈的是晚祷的钟声,随着敲钟人简洁准确的动作,钟声从楼顶飞溅而出,荡漾回旋。如果是月夜,就更让人感到抚慰而安宁了。可以猜度,当初进入基督教堂的庐山人,一定不像那些金发碧眼的信徒们那般虔诚、笃信,怯生生地探摸着精神之路,渐渐被引导、融合。而今,这座基督教堂已见不到传道者的影踪,不在这里做礼拜了,人来人往,指指点点,不免就有一些嘈杂。我坐了下来,倾听,夕阳照射下来,这个空间一下子敞亮起来。

        接下来就要说到我住的这座别墅。刚来的那天是个雨天,光线有些黯淡,室内有一种旧时气味浮了上来。脚下的木地板有些不平,走起来有点陷落,却被地毯盖着,看不到木地板的真相。地毯也有些时光了,没有洗,昏黄底色下的点点霉斑,扑入了眼帘,附着在上的潮气出不去,有一部分就堆积在房内,让我能明显感觉到。我喜欢走出来,站在廊上,看别墅前五六棵挺拔的松树,这些树都显出了老态,却挺拔干天,风过时,马上发出了沙沙的响声。这个方向没有太多的遮挡,可以让我看到远处,远处层次的丰富和色调的差异,满足了我不羁的眼力。

        此地甚好!

        据说,鼎盛期的庐山别墅数以千座,像数以千计的璀璨之珠,落在指定的方向上。高处眺望,绿树红顶,令人目眩神摇。每一座别墅的灯光下是一个温馨的家庭,曾经在庐山的美好时光,成了这些家族后来回忆的绝好题材。后来——这个充满流逝味道的词,后来,他们走了,曾经的沙龙、酒吧、舞会、欢宴,像一盏盏灯渐渐熄灭。现在,一些别墅的门敞开着,一个家族的秘密正在解冻;还有一些别墅紧闭着,秘密沉积,烂在潮气里了。每一座别墅都是一粒记事的珠子,璎珞相联,记录着庐山的往事前尘。只是,风雨无歇,朽烂了那条串珠的红丝线,已不是旧日匠心巧运的章法了。即便有心拾掇这些旧日遗存的六百多颗珠子,也在我的能力之外。

        那么,就捡拾其中的一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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