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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6月29日 星期五

    妈妈,领我去看河

    葛水平 《 光明日报 》( 2012年06月29日   14 版)
    插图:郭红松

        有一种香是这样的,它不晦不昧,似有似无,不染阳光的沉滞,在山间植被的薄暗里不粘红尘,似有森森细细的湿,空气在其中潜隐地流过,虽绵细无力,却真真地沁人,那就是水香。

     

        我是受年幼儿子的蛊惑,去山中找河。儿子说,妈,你什么时候领我去找河?

     

        什么叫河?曾经以为北方的河是扎根在大地上的。从涌出到奔走呼号,成为河,蜿蜒山间出神入化,两岸的水汽,沿河的柳,明洁净亮,那样的景致,我出生时伴随着我的成长,我是看到过的。

     

        儿子出生时,我已经是城里人。做城里人,是每个出生在乡下的孩子或者家长梦寐以求的事。儿子出生到懂得,他看到的是楼。那些筑在平地上的与山势近似,如山势错落有致、俯临众生,尤是夜静时那些似是而非的楼群,儿子常常说,看,那些山。

     

        山下没有河流过。能叫山吗?

     

        四十岁做妈妈,我有大快乐。那个小生命在我的体内成长,他的到来,让我一点点感觉我生理和身体的变化。我一直不能很好地调整好自己的角色,在要与不要之间徘徊,他来了。来,如一尾禅烟。一个人一生要经历的礼遇不胜枚举,当他到来的时候,我双手合掌,闭上眼睛说:天,你赐给了我宝贝。

     

        他果然就是宝贝。有那么精致的小人儿么?他像一个陌生人似的,我完全不知道他未来会长成什么样的男人?当我在床榻上醒转,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我们彼此都很陌生。是的。他就像我文字中的一个逗号,时时出现,在纸页间跳动,那些被标点过的段落全部溢满了我的幸福。

     

        他照着人的模样长大。

     

        我开始给他讲一些故事,背诵一些简单的唐诗、宋词。当我有一天讲到河时,他已经会用简单的话语来表达。他伸出小手张开五指在空中不具形式地拐了几个弯。河。一定是幼儿园老师教他的,画布上的那种线形河。我告诉他,河是有声音的,像鱼缸里充氧的气泡声。哦,我的比喻一定是很愚蠢的。夜静的时候天上的月明会射到河面上。我告诉他。他说,还有?细细碎碎的波纹叠着阳光。还有?是流动的水,像水管里水流的哗哗声。他不问了。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水喷涌而出。他关上水龙头说,那多浪费水呀!

     

        那是河嘛?!我无法告诉他河是可以把村庄串起来的,是缝合山与山之间的彩线,还有,流水声音是时间,是地球上所有活物的命。他不会懂。

     

        妈妈,你能领我去看河吗?当然。

     

        我总是在忙碌。离城很近的地方哪里有河呢?我回忆曾经走过的地方。所有的似乎都只剩下河床了。能想到的都该叫“石河”。人流如河流涌向城市,黑色的乌金如河流般滚滚向前,向前。也就是几年的事情啊,河流失去了生活的美感和历史的质感。文明让我们脱离了河流,但是,母亲的角色让我一定要带儿子去找一条北方的河流。

     

        已经成为我的心病。

     

        突然的有同事来电说,周末带你的宝贝去看河吧,有你念叨的水味,透澈,浪漫抒情得美好。

     

        我带上儿子即刻启程。我已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河了。去年8月份去南方,那种水香,至今在精神世界充盈着,让我渴念。儿子说:“我们可以不带水,只需备好一样东西。”我说:“什么?”儿子说:“嘴呀!”

     

        就这样,我们甩手上路。

     

        四月,扬着尘沙的日子,头顶上悬着一轮干黄的太阳。比较晴天,那一种黄让人心情郁闷得有一种不可名说的急躁。要不是为了那河,这样的天气,我是绝不出门的。黄沙嘶鸣着从车窗缝隙流入,同时也流入了几丝斜斜的没有心情的阳光。

     

        车到县城,结伴而行的有几个妈妈,都带着孩子,一车人挤挤的。儿子很兴奋,一路上看风景,我指给他看更远处的山,他的小脸贴着玻璃看远处,可惜风沙很大,能看到的也只是漫天黄沙。风沙过后,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司机说:“扬沙天越来越多了,出门都不敢举头仰视,尘沙把这个世界弄得很坏。”他的表述很让我惊讶。他指给我看,说路经的这条河,曾经有水流过。他用特殊的目光,用我看不透的复杂的神色去眺望他记忆里的这条大河。河已经流去很远。河床上排列着色彩各异的石头,雨过后,成为一道风景。

     

        我们几个拉着各自的孩子在石头之河与麦苗返青的田间穿过,感受着上古到如今风景一贯的魅力。一条河走远了,一代不由自主竭尽全力地活着的人走远了,自然山水和遍地覆盖的植被是否也走远了?历史在白云苍狗的漫漫发展过程中无知觉地背叛着一种永恒,尘沙,可是人类留给自己最后的归宿?

     

        大约午后,我们进入山里蜿蜒的土路,山越来越陡峭了,在很深的山沟里,我们似乎闻到了青涩的水香,尽管粗重的沙粒依旧在脸前飞扬。翻越山头,下山,河的模样出来了。儿子猴子一样怪叫着,小手指着窗外要我看。一个洗葱的闺女,在河边扭头看我们这些城里来的灰头土脸的客人。她无意间的点缀就给这细瘦的河添了出色的“好”。倒不是闺女有多少媚丽风情,只是一个朴拙的憨态、翠绿的葱、粉白的手、三棵两棵倒挂的绿,辫子滑到胸前就用力往后一甩,那个标致,真个就出了彩。

     

        细细看这小村,山环水拥,流泉水哗哗,泉上三块两块条石,砌在一起,居然做了房屋的根基,院内有树,杏花、桃花、李花闹作一团。翁媪苍苍,捣衣声声,我们被感动得大呼小叫。大一些的孩子如飞鸟,四下散开,剩下我的宝贝,他小心地拉着我的手,踩着泉上的石板往涌泉的洞里走。泉水静静的,悄无声息,一些细小的蜢虫在泉上飞舞,泉下有小巧的泥鳅在游,在这里你感觉不到水流,在它的下游有水声传来。水透明,可以看到水下泥沙中生存的游动的水生物。我们从石桥上走过,有亭,亭中有烈士纪念碑。为了胜利,民族英雄、普通战士,究竟有多少人在艰苦岁月里献出生命?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我看到碑上的烈士,大多是山西、河北、河南的儿子,他们形销骨散后,这泉、这山,恩养着他们的灵魂。

     

        我就这么痴立在源庄的泉水旁,闻香,身心不知所从。古人说:“真水无香。”水若无香,怎么能有一波一折,质朴天然的灿灿;怎么能有高朗爽洁,曼妙着点点凉意的清纯?

     

        村庄里的人问:“在城里,你能看到这明净的泉吗?”

     

        儿子仰起小脸问:“阿姨,不叫河吗?”

     

        村庄里的人说:“娃娃,要几条这样的泉合并才叫河。”

     

        儿子说:“妈妈,突然看见你比他们的妈妈老了。”

     

        “是吗?”

     

        很怪异的话,儿子一定是怪妈妈没有领他看到真正的河。

     

        “是想看河才这样讲妈妈老吗?”

     

        “爸爸说你很怕老。”

     

        我的宝贝,你的思维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妈妈想把你扔到泉里,让你感受什么叫泉水流经河的温暖。

     

        我记得数十年前的城市边缘,我还看到过水、荷花荷叶。每到夏秋之际,粉红的花,翠绿的叶,风一吹,它们摆动出一塘涟漪。那是大自然最末尾的零星韵律,看着花开,心情也还是朗晴的。可惜,风物已是比不得昨日。现在的城市,汹涌而至的垃圾遮住了原来的蓄水的池塘,似乎并不是很久,出门觅得的,已是一座标志着文明的灰色立体物了。城里人喝着黄锈的水,心情却大都不在水上。水和着泥砌出的墙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用钢筋水泥堆起来的高楼大厦,伤痕斑斑的裸土、污秽片片的死水,如今,到哪里去寻这清冽的泉子?

     

        儿子,我多想要你在物事的消减中明白什么叫美好,你还小,你成长的经历会告诉你一切。

     

        我就这么陪儿子坐在水旁,闻香。身心不知所从。海水、河水、泉水。在一个地理的方域里,泉传承了海、河那种流程的动天声响,它汩汩、涓涓、潺潺,融入人类的疼痛、欢欣、辛酸和喜悦,对于世界,它呈现了无限的安宁。

     

        儿子在我的身后喊来喊去,奶声奶气的,只一句话:谢谢妈妈!谢谢妈妈!

     

        我想哭。我把你带到世上,原本在城市里该看到自然。可你出生时,城市里的河已经消失了,走这么远的路来看河,只看到了实际意义上的泉,泉在下游断了。我不能告诉你,宝贝。你的喜悦用了一个最文明的词语来感恩:谢谢妈妈。我怀你太迟,有许多东西消失了,你看不到,这是妈妈的错误。

     

        葛水平 女,山西沁水县人。创作涉猎戏剧、诗歌、散文、小说等领域。中篇小说《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现居山西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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