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李渔《闲情偶寄》“书房壁”一节提出的设计思路,既简便又轻巧,分明是从传统经验中化出,读来竟显得现代感十足。
据李渔的想法,装修书房之时,四壁可以“用纸糊”,并且把房柱、窗框等等一律贴覆以纸,让读书的场所浑然一色,素雅清心。不过有意思的是,纸不是按通常做法直接上墙,而是在据墙面有狭窄距离的地方树立一道“轻型薄墙”。这道轻墙“用木条纵横作槅,如围屏之骨子然”,也就是说,采用传统围屏的骨架的形式。顾名思义,乃是先制好一个又一个大型木框,框内间距规律地钉满横向与竖向的木条,形成方格遍布的框架。文中稍后将这些木格框架称作“木槅”。与一般围屏不同的是,为书房特制的木槅在长度上与房间高度相同,直抵天花板。横向方面,则是如“围屏”即联扇折叠屏风,更确切地说如同一道联排隔扇,将多扇木槅并竖为一排,其数目以符合房间的宽度为止。然后在木槅上统一裱糊白纸,即成一道雪白的轻材隔断。
“壁间留隙地,可以代橱”,槅墙之后的砖壁上安装一层层的长木板,作为置物架,尽可放置各种杂物,等于利用木槅的薄墙形成了一个充分的储物空间,亦即一带宽度与房间相当的窄长壁橱。李渔谈道:“亦宜时开时阖,使受风吹……莫妙于空洞其中,止设托板,不立门扇,仿佛书架之形,有其用而不侵吾地。”木槅隔出的壁橱既要能够很方便的随时开合,又不专设门扇,如此看来,这一道轻墙其实采用了“屏门”、“纱槅”的经典形式,要在地面与天花板各安装一道木连楹,每扇木槅一侧的上下角处则设圆轴,利用圆轴,把木槅插入上下连楹预设的“屈戍”(插环)与“海窝”(轴孔)内,以此让木槅立住,并能旋转开合。民国珂罗版影印的《清宫珍宝皕美图》(《金瓶梅》之工笔彩绘插图)中,《抱孩童瓶儿希宠》一图展现有书房内占满一壁的带门大书橱,其实呈现的就是类似形式。
不过,《抱孩童瓶儿希宠》中的带门大书橱仍然强调家具的形象,因此书橱该有的部件一应俱全。但李渔的设计中着意让联排木槅看去具有墙壁的效果,所以会尽量简化设施中的细节,即使上下两道固定木槅的连楹也会糊以与木槅同色的纸。不管怎样,每扇木槅都开合自如,于是在整面墙上的任何部位都可以打开木槅,对此处的置物架进行应用,从生活的角度来说,这样的安排非常方便。
李渔指出,如此的装修方式所耗费的主料材料仅为木条与纸张,成本低廉。另外,一层薄木槅形成的轻墙也不会侵占室内空间,同时又制造出一个独立的、启合灵活的储物场所,“此仿伏生夹壁之义,大有古风”。放置杂物的层架掩于木槅墙之后,避免了凌乱感,赋予书斋应有的雅洁气质。还应替李渔补充一句的是,相比砖墙或木板墙,屏风骨架式的木槅轻墙无疑更容易更换其上的装饰纸,一旦想要翻新,可以很轻易地揭下旧纸,再裱上新贴饰,一如更换屏面。
其实,李渔所说的“木槅”在中国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三国吴朱然墓出土“贵族生活图”漆盘上,就出现一道方格落地屏风形成的隔断的一角,当然,这时的方格屏上未必是糊纸为饰。在清代,方格木骨架被称为“白樘箅子”,是室内轻型装修的重要构件,北京故宫的殿室内便不乏白樘箅子的使用。白樘箅子的最大用场是吊装在房顶下,表面糊纸,作为天花板即“顶格”,也有少数情况会将白樘箅子贴于砖壁上,其外以纸裱蒙。
已被时光遗忘的是,在唐宋时代,过冬时御寒的“纸阁”也是拿这种木槅作为基本构件。准备好若干方格木骨架为屏架、上糊白纸的屏扇,然后在堂室内朝阳开窗的一面墙壁前,把这些纸屏连接起来,围合三面,上面用同样的纸屏盖顶,同时,在其中一面纸屏形成的轻墙上留出门道,垂草帘作为障蔽,如此便是“纸阁”。这种小巧的“房中房”简整雅洁,冬日,火炉置于其中,阳光透窗,温暖适意,因此深受文人喜爱,被作为他们的卧室,书房,以及会聚密友的小客厅。
宋代士大夫偏爱纸阁的原因当中,有一条或许令后世意想不到:纸壁与纸顶对于香芬有较强的吸附能力,因此,焚香于纸阁内,芳氲可以持续得较久:
席帘纸阁护香浓,说有谈空爱烛红。(范成大《雪寒围炉小集》)
蚍蜉占雨解移穴,蟋蟀畏寒先近床。我亦联屏为燠室,一冬省火又宜香。(陆游《东偏纸阁初成》)
小阁春温借隙光,风帘不挂最宜香。窗前睡鸭吹云缕,聊与幽人度日长。(周紫芝《纸阁初成》)
实际上,古人品香,讲究为这项审美活动专设单独的小室,这种赏香室需四壁与顶板皆糊绵纸,明人宋诩《竹屿山房杂部》“焚香法”中就说:“又不宜广厦中。别创小规模室阁,设低几焚之,则烟穗上升,遍化室壁间。不涂粉垩,糊覆以白厚绵纸,收引香味,不得解散。”冒襄《影梅庵忆语》中回忆与董小宛一同品香的乐趣:“姬与余每静坐香阁,细品名香。”正是特别设有“香阁”,而他们的“香阁”的形制与气氛则是:“寒夜小室,玉帏四垂,毾重叠,烧二尺许绛蜡二三枝,陈设参差。堂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果然董冒二人的香阁不大,乃是小室一间,想来这玲珑天堂定是裱糊厚白绵纸以留香吧。
由此说来,今日,有越来越多的雅人热衷品香,若真喜此道,那么便该如古人所提倡的,在家中专辟一间小室作为“香阁”。装修香阁时,李渔设计的糊纸木槅轻墙就是值得借用的经验了。
更进一步的,李渔考虑到,传统上常见的通室皆裱白纸的做法未免缺乏新意,于是,他推出如此的对策:在木槅轻墙上先裱一层酱色纸作为底色。然后将若干张豆绿色的笺纸剪成或方或扁、或长或短、或三角或多角的不规则碎片,随意地贴到酱色纸地之上。这样,室壁竟如哥窑瓷器一般,满布冰裂式纹样,达成特殊的视觉效果。其中大块的豆绿色笺片还可随心所欲地题诗作画于其上,营造出中国式书斋独有的环境氛围。
坦白说,要依今天的标准,李渔乃是典型的“文艺青年”一名。不过,清代文人的“文艺范儿”倒是始终很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