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不应以追求官位的大小来确定是否有价值,而应该以回报社会大小来衡量生命意义。
——田守诚
盘锦河蟹如今为什么能媲美阳澄湖大闸蟹?我们不能不提到一位老干部田守诚。
辽河入海口自古就是“河蟹横行”之地,民谚有:“棒打獐子瓢舀鱼,螃蟹爬到被窝里”。然而,到了上世纪70年代末,这些世世代代出没于此的“横行将军”,竟然濒临绝迹。
这种巨变引起了田守诚的极大忧虑。“绝不能让蟹子在我们这一代手里绝迹!”从1984年开始,他率人到河海交汇处捞蟹种,到人迹罕至的芦苇荡育蟹苗,到水库大坝开闸纳潮;离休后,他干脆住到了养蟹窝棚里,一住就是7年,攻克了螃蟹养殖的一道道难关;这几年,年过八旬的他还在为打通蟹子洄游的通道奔走呼号。
近日,记者在辽宁省盘山县采访,无意中听县委组织部长尹久辉讲起田守诚的故事,立即放下手头采访,迫不及待地追寻他的足迹。
在农民的蟹池边,记者见到了这位身材清瘦、鹤发白眉、戴着眼镜的长者。他离休前,是盘山县水产局局长,是享誉辽河流域的共产党员。
“我实在放不下河蟹这事儿”
河蟹学名叫中华绒螯蟹,又名大闸蟹,主要在长江水系和辽河水系出没。说起盘锦河蟹,田守诚先给记者讲了个故事:1300多年前,李世民征东,途经盘山县三岔河,被滔滔河水挡住去路,就在唐王望河兴叹时,无数只螃蟹聚在一起,架起一座蟹桥,帮助唐王顺利过河。
这是传说,但盘山以前“有水的地方就有蟹”却是不争的事实。1960年,盘山县遭灾,粮食歉收,县委书记安文祥带着40多名机关干部,到双台子河口抓螃蟹,一宿就抓了上万斤。
然而,盘锦河蟹从原先“走路直绊脚”,到“平常看不到,看到吓一跳”,仅仅过了不到20年的时间。这种状况,让时任盘山县计委副主任的田守诚忧心如焚。
“人工养殖河蟹,致富农民,恢复生态。”1983年,在盘山县多种经营会上,田守诚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县领导高度重视,特意批了5000元启动资金,让他把河蟹产业搞起来。
可是,眼见着河蟹都要绝迹了,到哪儿去把它们请回来呢?
田守诚告诉记者,河蟹是“海水里生,淡水里长”的生物。生长在淡水里的河蟹,经过两个“秋令”,性已成熟,每年秋后成群结队向大海奔去,在海水和淡水交汇处交尾,然后在大海里抱卵越冬;第2年六七月份,甩籽、孵幼,幼苗再顺着潮水向淡水洄游。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随着大规模的农业开发,凡是入海河流都建了河闸和堤坝。正是由于洄游的路线被阻挡,盘锦的河蟹才逐年减少。
就在田守诚准备“开方配药”时,他迎来了人生的一次重要机遇。
1984年,盘锦建市,市计委想调他到市里工作;而盘山县计委主任刚走,又空出来一个“正职”。
然而,田守诚作出的选择令人瞠目结舌:到刚刚成立的县水产局当局长。
“老田,你傻啊!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老同事们劝他。“可我实在放不下河蟹这事儿。”田守诚说,“我们不求‘螃蟹爬到被窝里’,哪怕恢复到五六十年代水平的一半,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拿着县里给的5000元,田守诚找到县畜牧副食局局长于海宽:“前天我在会上的表态你也听到了,咱当干部的吐口唾沫就是钉啊。你赶紧帮我张罗人捞蟹苗,这5000元就当劳务费。”于海宽答应着,第二天就带人来到小道子、万金滩水闸处捞蟹苗。被水闸拦在外面、“求淡水若渴”的蟹苗,一网一网地被捞起来。3天时间,捞了1000余斤,然后用船运出海,分别投放在太平、胡家和甜水水库。
第二年,投放过蟹苗的水库周边群众反映,河蟹太多了,走路“直扑脚面子”。田守诚找到于海宽:“走,咱们下去看看。”两人坐的汽车接近南锅村时,只见万盏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待汽车一进库区,人们“呼啦”一下散了,四周万籁俱寂。
原来,老百姓以为他们是来抓偷螃蟹的。田守诚大声地对黑暗中藏着的人群说:“这里的蟹苗是政府投放的,就是为了让你们抓去卖钱,大家可以放心地抓。”人们“呼啦”一下子又回来了。
两个“不平等条约”
初战告捷,田守诚信心倍增。又是蟹汛到来的时候,捕苗队伍再次来到闸门、码头。不料,天天下网,网网皆空。
田守诚意识到:成蟹入海的通道被堵死,海里哪会有那么多蟹苗?大海也像一位母亲,不可能天天乳汁丰盈。要想持续发展养蟹产业,必须给大海休养生息的机会。于是,人工培育蟹苗提上日程。
可是,人工育苗在北方都是一个“开天辟地”的事,就凭水产局这几杆“土枪土炮”,行吗?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育苗基地离县城100多里地,方圆几十里没人烟。春天,房子四面透风,冷得上牙直打下牙;夏天,苇荡密不透风,被褥都能拧出水来。
与田守诚一起工作过的技术员闫碱告诉记者,那21天,田守诚连着急带上火,有一次晕倒在试验田里了。叫醒了,继续干。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年,盘山县水产局育出了第一批人工蟹苗40斤。别小瞧这40斤蟹苗,这可是点亮盘锦河蟹产业的“星星火种”。
有了蟹种,怎样才能让农民心甘情愿地养呢?农民说,自古以来,我们就知道抓螃蟹,从来没听说过蟹子还能养。为了让这个富民项目尽早落地,田守诚与农民签订了第一个“不平等条约”——他耐心说服了30个农户,把蟹苗无偿送给他们,无偿提供服务,全程参与管理,收益全部归农户。
打那以后,他自己也成了一个农民。无论风霜雨雪,每天都要到养殖户的地里转一转……当年秋天,30个养殖户一拨拉算盘,收入整整比种水稻翻了一番。
人们终于认识到了河蟹养殖的好处。吴家乡的领导主动找到水产局,要求养蟹。于是就有了田守诚的第二个“不平等条约”:一,由水产局低价供苗;二,由水产局协调银行,为乡里贷款3万;三,派技术员现场指导;四,秋后所产河蟹,由水产局下属的水产公司以每斤8元钱包销。水产局一一履行了合同,唯有最后一条被吴家乡撕毁了。
原来,吴家乡投放30斤蟹苗,收了4000斤蟹,正赶上蟹价上扬,乡领导没抵住诱惑,把蟹给卖了。水产公司经理找到田守诚:“局长,乡里太不讲信用了,春天定的价,秋天就变卦了。”田守诚反复解释:“咱答应那么多条件,不就是鼓励他们养蟹么?现在,他们劲头上来了,咱目的不就达到了吗?”
谁说北方养不出大蟹?
盘锦河蟹多了,价却下来了。
田守诚替农民着急。正赶上全国渔经会在牡丹江召开,他托人把自己写的盘锦河蟹论文带到会场,恰好南方一些省份正在为蟹源发愁,盘锦河蟹让他们眼睛一亮。会后不久,湖北方面就派人来接洽。热情的盘锦人除了卖给他们50斤扣蟹做种子,还慷慨地送给他们50斤成蟹。此后一个秋天,每天都有两万多斤螃蟹,由盘锦启程,风雨兼程运往湖北,先后销出去60多万斤。
趁热打铁,田守诚陪着县领导,一起到湖北调研。1万多亩水面的养蟹出口基地,让一行人大开眼界,也让他们陷入沉思。
几个人当时算了一笔帐:湖北从盘锦购进蟹种,一斤七八元钱,运到湖北也就10元;在湖里养殖一年成大蟹,一斤扣蟹长出8斤大蟹,每斤30元,8斤就是240元。
“甘蔗最甜的那头,让别人吃了。”田守诚在敬佩南方人精明的同时,也看到了潜在的危机。“要发展盘锦的河蟹产业,必须双管齐下:一是生产蟹种,继续供应南方市场;二是养大蟹,直接面对消费者。”
然而,同一个品种的河蟹,在长江流域能长到五六两,在北方却长不大。“北方养不出大蟹”的魔咒,困扰田守诚好多年。
他从市场上买了30斤蟹种,又向当地一户蟹农购得386斤,分别投放在两块稻田里,开始了盘锦历史上第一次稻田养河蟹的试验。到了秋天,市场购入的30斤蟹种,收获171斤成蟹;而从蟹农处购买的386斤,只收获了十几斤。
试验证明,稻田养蟹可行,是大面积养蟹的方向。但两种蟹种,差别为什么如此之大呢?田守诚多方查找原因,终于找到了症结:蟹种性早熟。
1994年,田守诚一离休,就开始琢磨影响河蟹长大的“性早熟”问题。当年,他贷款承包了一个近千亩的稻田河蟹标准化养殖基地。“我承包这个基地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完成我在职期间尚未完成的事业。”田守诚说。为此,他在离家60多里地的荒郊野外,当了7年蟹农,终于攻克了河蟹性早熟难题,把盘锦河蟹引上了养殖成蟹这条大路。
那年春天,田守诚收获了3000斤上等蟹苗,闻讯赶来的经纪人踩破了门槛。有一人当场拍板:“每斤100元,我包了。”田守诚只有一句话,“去年秋天,我已经答应给县示范场了。”经纪人急了,“你不会算账啊,100元一斤你不卖,卖25块钱。”田守诚说:“这叫信用。”为此,他一笔交易就少收入了20多万元。在运送蟹苗到示范场途中,有两个人横在路上,要求搭车。上车之后,一个人从兜里掏出3000元钱,说:“老爷子,这车上的蟹苗也没数,你高抬贵手,让我捞点就行。”田守诚“嘿嘿”一笑:“小伙子,你看错人了,20多万我都没稀罕,还在乎你这3000元钱。”
“看到农民养河蟹赚了钱,我心满意足”
盘锦成了“中国河蟹第一市”。2009年,全市养殖面积150万亩,年产河蟹5万多吨,在全国有500多个销售网点,并出口到韩国、日本、东南亚。国庆节前夕,进出盘锦的公路两旁,河蟹销售点一个接着一个,京沈、秦沈、盘海营高速公路上,运送河蟹的车辆川流不息。
田守诚告诉记者:“每到‘秋风起,蟹脚痒’的时候,我都要到农贸市场转转,看到农民因为养河蟹赚了钱,我会心满意足地悄悄走开。”
得胜镇坝东村村民张书贵,日子过得紧巴。田守诚和他闲聊:“书贵啊,咱爷俩处这么长时间了,有些话你别不爱听,你光种那点地,能行吗?” “我也想干点啥,可是……”张书贵欲言又止。田守诚说:“干别的我也不在行,可是养螃蟹我懂,你也养点螃蟹吧,赚了是你的,赔了是我的。”
田守诚无偿提供给张书贵价值8000元的蟹苗,像管理自家蟹田一样悉心照料。秋后,张书贵纯收入两万多元,卖完河蟹,第一件事就是把田守诚请到家,递过一沓钞票。田守诚推开他的手,说:“书贵啊,当初咱咋说的,现在就咋办。钱我肯定不要,酒我倒要喝你一顿。”两个菜,一壶酒,喝得张书贵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蟹农邵海的河蟹得了病,田守诚接到电话,雇了一辆三轮车,跑了50多里地,赶到他家;盘锦人徐永桥到南京养河蟹,总也挣不着钱,田守诚千里迢迢赶到南京,手把手指导,徐永桥当年就赢了利。
盘山县胡家镇河蟹协会会长闫百文告诉记者,为了辅导农民养蟹,20多年来,田守诚到过胡家镇无数趟,可一次请也没吃过。有一天,都中午12点了,大家硬把他拽进了饭店,可是吃完饭后才发现,田守诚早就悄悄把账给结了。村民田树满,一家养了两个大学生,日子捉襟见肘。田守诚带着他养螃蟹,他家的生活很快就改善了。田树满不忘恩人,在田守诚从村里返城时,硬塞给他20斤螃蟹。客车开出去不远,田树满就接到田守诚的电话:“您赶紧往前面跑几步,螃蟹我给您放路边了。”田树满拎起田守诚放在路边的螃蟹,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闫百文说,田守诚随身有“三件宝”。第一件是一杆小秤,每到一地,他都要抓几只螃蟹称称重量,看是不是需要调整饵料的密度和质量;第二件是一个小本,密密麻麻记着每个养殖户的情况;第三件是一个小马扎,他年龄大了,前些年得过脑栓塞,去年又在北京做了胆囊摘除手术,在田间地头站久了,就坐下来歇歇。
老伴埋怨田守诚:“你都离休了,咋还越来越忙了!”他笑笑说:“局长不当了,可我不还是一个共产党员吗?”
田守诚的儿子田继辉告诉记者,有天晚上他从海上回来,见父亲屋里台灯亮着,就是没动静。进屋一看,父亲手握着钢笔、伏在案头睡着了,桌子上全是没有写完的文章……
田守诚说:“20多年前,我的想法是,盘锦河蟹只要能恢复到五六十年代水平的一半,就知足了;现在我的目标是:‘有水就有蟹,出门就捞钱’。”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每年的蟹汛期,他都要步行40多里路,到盘山海域拦河闸前,跟踪了解天然蟹苗洄游情况。一发现天然蟹苗涌来,赶紧向县里领导汇报,在确保农业用水情况下,打开万金滩、太平河、一统河闸门,引天然蟹苗入境。
濒临绝迹的河蟹回到了辽河入海口,盘锦河蟹与阳澄湖大闸蟹齐名了,盘山全县农民人均增收2000元,全县河蟹年产值20多亿元。
为了提高境内河流河蟹保有量,造福两岸百姓,最近两年,在他的倡议下,盘山县陆续投入30万元,购买大批优质蟹苗,无偿投放在水库、河道、沟岔,使境内72公里、3000多亩沉睡的河流得到了充分利用,共培育出40多万斤蟹种,养出70多万斤大规格成蟹,为群众创造的经济效益是30万元的120倍。
82岁的田守诚,现在琢磨的是该为后人留下点什么。为此,他专门学习上网,并且开通了自己的博客。几年下来,共发表文章260多篇,合计80多万字。如今,你只要打开“田守诚的博客”,立即就会弹出一个“小窗口”。上面是老人的头像,还有一句俏皮话:“嗨,我是老田头……”
(本报记者 毕玉才 本报特约记者 刘 勇)
每个党员心里都要有杆秤
辽 天
田守诚手里有一杆小秤。每次下田,他都要抓几只蟹子称一称重量。
田守诚心里也有一杆秤。每一次面对选择,他都会掂量掂量究竟哪头轻、哪头重。
1984年,盘锦建市,市里和县里都有他的“好位置”,可他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不被别人看好的水产局,结果直到退休,仍是个科级干部。有人说他亏大了,他却说:“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会选择水产局。”因为他相信:人生的价值并不体现在官职的大小,而体现在为社会奉献的多少。
田守诚28年的努力,把濒临绝迹的河蟹又请回了大辽河入海口,让盘锦河蟹与阳澄湖大闸蟹齐名,让全县农民人均增收2000元。从这个角度来看,田守诚确实是“赚”了。他今年八十有二,仍然是个“香饽饽”。
田守诚的故事让我们再次想起一个历久弥新的话题:人到底应当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是像青蛙一样沉迷于井底的一片天,还是像海燕一样翱翔在广阔的大海上?
每个共产党员心里都要有杆秤。在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局部利益和全局利益、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发生冲突时,要称一称究竟哪头轻哪头重。只有将个人的价值与群众的福祉结合起来,将个人的追求与国家的需要结合起来,才不会被眼前的利益所迷惑,才不会被狭隘的功利所困扰,才不会忽略了远方的风景。用田守诚的话说:群众在你的“秤上”有多重,你在群众的“秤上”就有多重。
有58年党龄的田守诚,用执著与奉献,表达了一名共产党员的信仰与忠诚,为我们耸立了一座精神山峰。守诚者,行必远。田守诚的故事告诉我们,只有摆脱权与私、名与利的羁绊,才能以更宽阔的胸怀和更豁达的心态进入人生的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