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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6月01日 星期五

    他是一片温暖的湖泊

    作者:张守仁(北京) 《光明日报》( 2012年06月01日 13版)

        我和汪老曾有较多的接触。我们《十月》杂志编发过他的短篇小说《岁寒三友》、《露水》以及散文《萝卜》、《烟赋》等。我和汪老一起到南方采风,到湖南娄底讲学,在怀柔水库、中华文学基金会开会,我还到他蒲黄榆的家里拿过稿子。我和汪老待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次是1991年4月红塔山笔会期间,俩人共住一室达半个月之久,我面对面地向他学到了许多东西,终身难忘。

        汪老对我说:写作就是写语言。一篇作品的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好比河中的流水,切不断,割不开,互相融合,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他年轻时写的作品都能背出来,因为作品的语言有内在的节奏和韵律。记得《沙家浜》剧本在传阅过程中,有一场戏的稿子丢失了,团里领导和打字员急得团团转。汪老安慰他们,叫他们放心,不要着急。然后,他坐在打字机旁,将这场戏从第一个字一直背到了最后一个字。

        汪老说:要随时随地注意用文字语言描写你所见到的生活现象。他下放到张家口劳动住羊舍时,外面有一带树墙,夜班火车驶过时,车窗里的灯光一一照射在树墙上。怎样描述这种现象呢?他在《羊舍一夕》中是这样写的:“车窗蜜黄的灯光,一一照在树墙上,一方块,一方块,川流不息地追赶着……你总觉得刮下满地枝叶来似的……”“刮”字,表示火车灯光的力度和速度。

        汪曾祺到美国做访问学者时,在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演讲的题目就是《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由此可见他对文学语言的重视。

        我喜欢写散文,利用深夜长谈的机会,向汪老请教写散文的经验。他告诉我:写散文应克制,要像画画似的留白,不要像小姑娘那样感情泛滥。老头写情书,总归不自然。有的散文家的作品像一团火,熊熊燃烧,但看完觉得空空洞洞,留不下什么印象。写散文需要阅历,没有坎坷,没有痛苦,便写不出好文章。散文不能落入俗套,切忌拿腔拿调。所以,他一直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易自然,写得平淡一点,像家常话,亲切、朴素;当然也可以工笔、繁密,如何其芳的《画梦录》,别有风采,像一丛秾丽的花,“但这样的散文,我写不出来。”

        有一次我对汪老说:我不是京剧迷,但对您执笔写的《沙家浜·智斗》中阿庆嫂的那段唱词特别欣赏,即:“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汪老手里夹了一支烟,凑到嘴边猛吸一口,笑道:“你对这段唱词别太认真,我在那里搞了一组数字游戏。‘铜壶煮三江’,是受到苏东坡诗词的启发。‘人一走,茶就凉”,也是数字概念,它表示零。”

        我说:“没有诗词修养,古文功底,是写不出这段唱词的。”于是,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他的祖父汪嘉勋是清朝末年的拔贡,从小就督促他握笔描红,背古文。到了小学五年级,祖父亲自给他讲《论语》,叫他多练毛笔字。祖父说:“你要耐心,把基础打好了,够你受用一辈子。”汪老说:“我13岁那年写了一篇八股文,祖父见了叹息道,‘如果在清朝,你完全可以中一个秀才。’祖父见我有了长进,就送我几本名贵的碑帖和一方紫色端砚。”

        在南国的那些春夜里,汪老跟我畅谈西南联大。谈在张家口时农科所叫他画土豆和马铃薯花,画成了一部《中国马铃薯图谱》,可惜没有像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样留传下来。那部《画谱》的原稿在“文革”中被毁掉了,他十分遗憾。

        有一天到了大理,我们在下关市游了洱海,参观了蝴蝶泉,晚上看了大理白族歌舞团演出的三道茶歌舞晚会。回到宾馆就寝,汪老把头靠在床栏上,颇为得意地对我说:小张,你知道吗,我之所以写这几篇论述烹饪的文章,是因为我是《中国烹饪》杂志的特约撰稿人。要当一个名厨,必须有丰富的想象力,不能墨守成规,要不断创新,创造出新菜、新味来。照着菜谱做菜,绝没有出息。比如油条,你把它剪成一段一段,中间嵌入拌有榨菜、葱花的肉末,再放到油锅里煎,捞出来就特别好吃。这种菜不妨叫做“夹馅回锅油条”,对此我有申请专利的权利。

        汪老是美食家。一路上他坐到哪一桌吃饭,女作家们便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他,跟到哪一桌;他爱吃什么菜,女作家们跟着吃,很快那盆菜就吃得精光。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凌力女士称汪老为酒仙、烟精、文狐。

        经过那次相伴,我和汪老互相熟悉了起来,他把出版的《蒲桥集》签上名送给我,还写了一首七言诗,叫我去拿。记得前两句是“独有慧心分品格,不随俗眼看文章”。

        汪老的诗好,画好,文好,所以我称他为中国“最后一位文人作家”。他不仅古诗写得好,白话诗也极有味道。但就是因为一首新诗《早春》,给他带来了灾难。

        1992年春天,我和《哥德巴赫猜想》的作者徐迟,还有王元化先生,在深圳西湖度假。一日,徐迟到我的房间小坐,见桌上放着一本《汪曾祺作品自选集》,拿起来翻了翻,突然用书掩住脸,怀着歉疚的心情说:“是我害了他。”我吃了一惊,问他何出此言?他说:“1957年6月,我在《诗刊》编辑部工作,看到汪曾祺寄来的一组新诗《早春》。第一首是《彩旗》,只有两句:‘当风的彩旗,像一片被缚住的波浪’,我很欣赏,给他发表在《诗刊》上,这就惹了祸。‘反右’运动以后,《早春》和《彩旗》受到了无情批判,说作者诬蔑红旗是不自由的、被束缚的。《早春》的诗题也犯了大忌。费孝通因为《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被划成了右派,汪曾祺的《早春》和费孝通的一样反动,也被划成右派,下放张家口劳动。如果我不发他这组诗,也许他就没有这样的遭遇了。”

        汪老遭遇重重坎坷,却始终淡定、幽默、乐观地笑对人生,是许多人的良师益友;他虽未曾高居要职,却以自己的文学才华和人格魅力影响了几代读者——汪曾祺,是一片温暖的湖泊。

        (作者为著名编辑、《十月》前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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