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常见伙伴毛头的父亲摩挲毛头的光头。我跑去问母亲,父亲怎么就不摸我的头呢?母亲说,你父亲的手哪得片刻闲暇?父亲的手常年捧一把紫砂壶,摩挲,把玩,比毛头父亲摸毛头的头还要亲密。
紫砂壶数把,放在书桌上排成一溜。早晨起床,父亲一把把检阅过去。然后一把把拿过来拭擦,末了从其中挑出一把做当天的茶具。闲聊亦是谈壶,什么是好壶,父亲的标准是:“脱手则光能照面,出冶则资比凝铜。”“壶小乾坤大”,父亲的学问一半在壶里,他读过《阳羡瓷壶赋序》,还知道紫砂壶的创始人是明代的供春。耳濡目染,连那时的我也知道一些制壶名家,比如明代的时大彬、李仲芳和徐友泉,清代的陈鸣远、惠孟臣和陈鸿寿。
好壶是有“性灵”的,父亲说,它能与主人的心相通。一次终于有了验证的机会。父亲大醉不醒,正巧家中来了客人。为叫醒父亲,母亲让我在门前石坎上砸碎一块瓦砾,惊呼“壶碎了”!我如法炮制,父亲听得声响,一跃而起,醉意全无。母亲揶揄父亲,若心有灵犀,应该知道碎的是瓦砾而不是壶。
父亲故去多年,我拿这些壶请人鉴定。结果是,绝大部分都是后人仿制的赝品。只有一把壶底下印有“大彬”的印章,却是一把只剩下壶身的残壶。想一想,这些壶“骗”父亲爱了一生,真实的壶是虚假的,而虚无的情感反倒是真实的。
出身于读书世家,先祖留下几大箱线装书。青灯黄卷,皓首穷经,这是父亲觉得自己有别于他人的地方。拿出书来拍一拍,阳光中浮动尘埃,父亲用手指着:这都是书香啊!我只记得一些常见字的书名,什么《二十四诗品》、《六一诗话》、《河东记》,父亲说,这些都是《四库全书》里收的书,宝贝啊。
其中一本《太平广记》,本以为是讲太平天国英雄的故事,不料全是神仙鬼怪、方士巫术之类。父亲呵呵地笑着说,宋人编的书,怎么会记载太平天国的事呢?一共五百卷,可惜我们家只有一本。冬日将尽,父亲坐在藤椅上晒太阳,随意翻看着线装书,时而也读——“春风大雅呵”,一声比一声陶醉。
但对于我,这些书远没有水果糖有味道。一日盗得钥匙,挑来挑去,挑了一本最破的,书页遭虫蛀如筛眼,跟门前的货郎担里兑了水果糖。父亲知道后,脸色煞白,狂追十里,无果而返。后来我才知道这本破书是最有价值的书,汉人的《杂事秘辛》。父亲一口咬定是汉朝的版本。这次父亲也犯了一个错误:唐咸通本《金刚经》的刻印时间,才是印刷术的发明时间。
母亲搬到城里来住时,我问起父亲这些书。母亲说当废纸卖了五十八块八毛钱。我说这可都是宝贝啊。母亲说,我怎能不知道?可是你父亲为了读这些书,三十几岁白了头,四十几岁就耗尽了生命。
见我不解,当教师的母亲说,现代人还是不要钻进故纸堆里为好,读懂社会才是大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