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们一样精彩”

    这些年,靖易只在高考前跟妈妈吵过一架。那一次吵得很凶。靖易拎着书包往外冲的时候,妈妈拉住她哭了,靖易也哭了。第二天上学的路上,靖易给妈妈发了一条短信,向她道歉。

    两年多了,母女间的这场冲突,妈妈毛世平没再提起。但一想起那一刻,靖易都会忍不住流泪。

    漂亮、时尚、聪慧、阳光、热心、上进、要强。说起靖易,老师和同学总是恨不得把所有好听的词汇都用上。在重庆长江师范学院,她甚至“完美”得让人有点儿忌妒。几乎没有人相信,这个“完美”的女孩儿,6年前就做了胃全切除手术。

    “我这个女儿,一夜之间就变坚强了”

    1990年,靖易的父母带着未满周岁的女儿来到重庆,成为中国最早的一批“农民工”。爸爸在外做建筑,妈妈在出租屋里带孩子。2004年前后,父母亲用打工攒下的钱在重庆买了一套商品房,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滋润。

    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在靖易读初三时戛然而止。

    2006年2月的一天,放学回家的靖易,吃惊地发现妈妈正在默默流泪。在女儿追问下,妈妈告诉靖易:爸爸检查出患癌症,在医院做了手术。他怕影响女儿的学习,一直不让告诉她。

    靖易赶到医院,与爸爸抱头痛哭。以后每天一放学,靖易就赶到医院,和妈妈一起照顾爸爸,晚上回家再熬夜复习功课。

    爸爸还是去世了。之后不久,靖易感觉自己经常胃痛。上午第三四节课,有时痛得全身冒虚汗,腰都直不起来,只能趴在课桌上听老师讲。

    毛世平担心女儿的身体。靖易却安慰妈妈:“可能是前一阵子太疲劳了,饮食不规律,吃点胃药就没事了。”她试着早餐吃更耐饿的米饭,上学时在书包里放几个面包,饿了就赶快吃几口。几天后,靖易告诉妈妈,这个办法“很灵”。

    初中毕业后,靖易考上了重庆市示范高中凤鸣山中学,但她的止痛办法再也不管用了。有一天晚上,疼痛难忍的她竟从床上摔了下来。毛世平意识到,女儿的病情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么简单。她带着靖易开始四处求医。

    高一刚报到,诊断结果出来了:胃癌,病灶已经扩散,必须做胃全切除手术。刚满15岁的靖易,一下子成了西南医院年龄最小的胃癌患者。

    毛世平生怕女儿知道自己的病情。手术后苏醒过来的靖易却安慰她:“妈妈,你不要担心,我看过诊疗单了。”她还悄悄地叮嘱自己的主治医生:“我的病情以后就告诉我,我再慢慢想办法让妈妈知道。直接跟她说,她一下子受不了。”

    手术后,每个月要做一次化疗。做化疗很痛苦,但靖易从来不掉泪。稍微好受一点儿,她就捧着课本看,有时还会带来一小盒饼干,或者一包薯条、几串葡萄,跟医生、护士和病友分享。

    给靖易做第一次手术的外科医生还记得她刚入院那天,自己第一次去查房就扑了空。他问:“病人呢?”毛世平答:“玩儿去了。”

    医生愣住了。从医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淡定的癌症患者。

    “我女儿的病情,她自己心里最清楚。”毛世平说。6年来,靖易做过5次大手术,小手术和化疗不下几十次,从来没有说过受不了。高三时做完第三次大手术,精力比以前差了,又落下了一些功课。从医院回家那天,靖易莫名其妙地看什么都不顺眼。毛世平说:“我知道你难受,有什么你就说出来吧。”靖易不管不顾,高声和妈妈吵。吵着吵着,两人都哭了。从那以后,毛世平看到,女儿每天都是乐呵呵的,再没见她发过脾气。一些日常的治疗,靖易都挑在周末,自己一个人去,晚上回来就坐在床上看书。有几次,毛世平早上起床时,听到靖易在房间里喊:“妈,我昨天又忘记睡觉了。”

    “她爸爸在的时候,什么都答应她,老是给钱让她买这买那,带得很娇气。她生病后,我开始特别怕她受不了。”毛世平流着泪说,“没想到我这个女儿,一夜之间就变坚强了。”

    “我要活得像他们一样精彩”

    第一次手术后,靖易休学一年。她让妈妈找了一家钢琴培训学校,每星期去学一次。老师有天说,要想学好钢琴,还是要下决心自己买一架,平时在家里多练习。靖易回来后,就没再去上课。2007年春节过后,她让妈妈把自己送到乡下的亲戚家,在那儿的乡村中学,旁听了一个学期的初三课程。

    2008年1月,回到凤鸣山中学读高一的靖易,接受了第二次肿瘤摘除手术。老师们去医院探视,才知道靖易请假时说的“小手术”是怎么回事。好几个老师都哭了,马上要回去发动全校师生捐款。靖易恳求老师:“千万别让同学知道,我要活得像他们一样精彩。”老师们还是希望能做点什么,毛世平说:“钱可以慢慢想办法。要是大家都同情她,我的女儿还怎么生活?”

    靖易的“小秘密”,从此被牢牢地守护起来了。

    2009年10月,正在紧张备战高考的靖易,腹腔里又检查出新的肿瘤。为了不影响功课,她和医生商量,把手术放在周末和月考期间。星期五放学后,靖易背着一大包书从学校赶到医院,提出了一个令医护人员感到惊讶的要求:不搞全身麻醉。

    “全麻会影响记忆力。”靖易向医生诉苦,“这几年老是吃药、化疗,人都像傻掉了一半,学的东西老记不住。”

    班主任欧国茂老师来医院看望靖易,告诉她如果身体不舒服,以后可以不上体育课,不做课间操。靖易不干,她说:“锻炼对我有好处。”

    这个坚强的女孩儿,感动了所有的医护人员。靖易填报高考志愿时,他们说:“哪个学校哪个专业我们都不管,但是有一点,你必须呆在我们随时够得着的地方。”2010年,靖易被重庆长江师范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录取。她的病情,连同桌了两年的高中同学袁渊也不清楚,大学里的新老师和新同学,更是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

    在长江师范学院,靖易是新生中第一个递交入党申请书的人,是全班第一个通过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的人,她还被推选为班级“英语导学员”、校级“学习标兵”。大学一年级,她举办的五六场英语沙龙,每次都让全班同学“倾巢而出”。课余时间,她爱打乒乓球、羽毛球,爱郊游、爱登山,还参加“我爱我”心理社团,接听心理热线,为需要的同学提供心理咨询。

    唯一让老师和同学不解的是,靖易似乎特别恋家,每隔一两个星期,就要“回一下家”,每次都是星期五下午放学后走,星期天下午赶回学校,没有耽误上课。班上的女同学还发现,靖易的胃不太好,老吃“胃药”。有一次,靖易得了口腔溃疡,顿顿喝稀饭,喝了整整一周,星期五“回家”后,返校时带了一大堆药。2011年暑假前半个月,靖易的“胃病”再度发作,经常在夜里疼得坐起来。室友要送她去校医院,她总是说:“挺一挺就过去了,等放假了回家去治。”

    暑假后,靖易没能按时返校。从专程赶来为她请假的医生口中,学院院长葛天博、副书记邱有华和辅导员孟超,第一次听说了靖易的病情。靖易希望学院继续为她保密,学院答应了。学院考虑靖易的病情,准备把她的宿舍调到一楼,靖易拒绝了。等她返校后,宿舍的其他女孩儿把她们的房间好好打扮了一番,还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幸福雅舍。

    在几个女生自拍的一段搞怪视频中,靖易正准备应聘餐厅主管。“餐厅主管很累哟?你应聘这个职位,是不是因为自己很贪吃?”“是呀,美食就是要大家一起分享嘛!”靖易笑咪咪地回答。

    3月19日,长江师范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举行了一场特别的升旗仪式,老师在升旗仪式上介绍了靖易的病情。同住“幸福雅舍”的周华丽听着听着,忍不住哭出声来。周华丽想起这一年多来,每当宿舍里有谁在周末和节假日的早上睡懒觉,靖易就会把那人的饭盒找出来,给她带回热呼呼的早餐。有时睡懒觉的人多了,一个人带不回来,她还会“耍赖”再拖一个人起来帮忙。

    这几天,每次想起这个司空见惯的场景,周华丽都要流泪。她说:“知道了靖易这些年遭受的病痛,才能体会到她这么做有多用心。”

    “你坚持1年,我们就和你一起坚持10年”

    只有在西南医院,靖易才没有任何秘密。在她就诊的科室,几乎每个医护人员都知道,这个周末她是不是该来输液了,是不是该来做化疗了。到时候,靖易肯定会准时出现。只要不是做化疗或者大手术,她都不让妈妈毛世平陪,总是一个人来,捧着一本书,边治疗边看。治疗完了,挨个儿跟医护人员道谢,然后就像没事人一样走了。长江师范学院所在的涪陵区盛产榨菜,每次回重庆市区,靖易都会带几小包涪陵榨菜,抽空去凤鸣山中学看看老师,给每个老师送上一小包。

    2011年暑假,靖易连续做了两次大手术,其中一次整整做了8个小时。术后恢复期间,靖易去凤鸣山中学与欧国茂老师聊了3个多小时。靖易告诉欧老师,有一次她在家里洗澡时晕倒了,醒来后看到身上的伤疤,自己被自己吓着了。这是靖易第一次在老师面前谈自己的病情,说的时候轻描淡写,像平常那样笑咪咪的。欧国茂后来也没听她再说起过。

    靖易并不是讳疾忌医。听说西南医院病理科正在进行胃癌肿瘤生物治疗的临床实验,她自愿报名将自己作为临床实验对象。她还应著名病理学家、国家973项目首席科学家卞修武教授邀请,在西南医院病理科的学术讨论会上介绍自己的治疗经历,讲述一个女孩儿面对癌症时的绝望和渴望。无论是知名教授还是正在攻读硕士、博士的研究生,每个人都听得热泪盈眶。一位研究生动情地说:“请你一定坚持下去!你坚持1个月,我们就和你一起坚持1年;你坚持1年,我们就和你一起坚持10年!”

    这些年,靖易的主治医生一直牵挂着她的病情。而在西南医院,牵挂靖易的早已不只是主治医生一人。免疫研究所副所长李晋涛的爱人患胃癌去世了,李晋涛伤心得茶饭不思,却仍然记着给靖易送来了七八千元的药物;外科专家赵永亮教授知道靖易的情况后,一次就掏出五六千元,给她买回了一个疗程的药。半个月前,靖易回医院治疗,卞修武教授又送来了3000元,眼科副主任刘翔和卫勤办助理李健也分别送来了1000元。

    卞修武第一次听同事说起靖易是在2011年暑假,那时靖易刚刚做完两次大手术。“第一反应是不大相信。”卞修武说,在他的印象中,病情严重到这种程度的患者,往往连正常生活也很困难。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连续参加中考、高考,在大学里还表现得如此出类拔萃?卞修武见到靖易时,她正在术后化疗期间,人很瘦,精神很差。两人聊天时,靖易聊学校,聊同学,聊读书,就是没有说自己的病痛。小姑娘对生命的坚持和对生活的热爱,让老教授大为感动。以后每次出差,他都惦记着给靖易带点儿土特产。同事朋友送了好吃的东西,他的第一反应也是赶快找人转给靖易。

    西南医院的崔有宏教授也是靖易的“铁杆粉丝”。“头几次见她,都是在她化疗期间,人很瘦,头发没有光泽,黑眼圈很重。”崔有宏说,“但她眼睛里总是带着笑,说起学校的事情就眉飞色舞,说起美食美景也是津津乐道,给人的感觉很坦然很快乐。”崔有宏一家,现在都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儿。靖易来医院治疗，他的妻子只要能挤出时间，一定会抓紧时间熬好汤，做一桌子菜，然后打电话“命令”他把靖易带回家吃饭。现在崔有宏正在做的一项研究，就跟靖易的治疗有关。

    在自己的QQ空间，靖易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老天爷随时可以夺走我的生命，但我对生活的热爱夺不走。我一定要和病魔抗争到底，就是死，我也要笑着离开！”卞修武说：“这个坚强的女孩儿让我们更真切地感受到，生命多么美好，我们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本报记者 张国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