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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4月27日 星期五

    静夜思

    离 题

    作者:朱以撒 (福州) 《光明日报》( 2012年04月27日 16版)

        许多人凑在一起,开一个星期的会,其中有几个单元时间用来讨论,论题是事先设置的,还配了记录员。题目太正经了,除了开头一两个人领头讲一堆套话外,余下皆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开讲,话头远离正题,但很有趣,一时耳朵都竖了起来,接着一嘴一舌附和、拓展,现场热闹起来。话题像一片黄叶,被风越吹越远,已经回不到它落下来的那株老树了。记录员一脸茫然,听得忘乎所以。

        主持人感到不妙,力挽离题狂澜,一次次地按住话头,奋力往正途上扯。不过,大家谈兴正浓,很快挣脱他的引导,开始新一轮的波澜。这回话题是一位书法家写了一分钟的字,得款十几万元的传奇,真是太吸引人了。很快,一个上午在离题的快乐中过去。

        有时我出一个题目给学生做,事先讲好三段论法,以为不会溢出我设置的这个框架,但等他们写成一看,有的还是跑偏了,譬如要写东街口,给写到南门兜。虽然写得不错,却不在正途,显得奇了怪了。奇怪生出不少趣味,还是给他一个高分吧。

        如果在《论语》和《庄子》中选一本来读,还是读《庄子》吧。清人方东树说庄子“发想无端,如天上白云卷舒灭现,无有定形”,真是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庄子写任公子在东海上垂钓,居然以五十头牛为钓饵,一年后终于钓得,此时白浪如山,海水鼓荡,令人大惊失色。此鱼任浙江以东苍梧以北的人饱食一通。读毕甚觉荒唐,简直就是胡乱下笔。有人见到我会问有何写作计划?我说什么都没有。我是个不喜欢计划的人,爱写时拔出笔来写一点,其他时间最好在江滨的林阴道上吹吹风。真要弄个周密的计划,日子就不那么轻松了。这就像费尽心机去弄一个研究项目,得了少许的钱,却要按规定的时间、字数、形式完成,接受出钱一方的检验。一个人顺着自己的想法走,自由多了起来,以自己的兴趣拈笔搁笔,卷舒在我,别让谁在后边追着赶着,停不下来。

        这些非正宗的、非正经的、非正题的,看起来非主流很琐碎,没有意义,却是寻常日子所具备的。所谓民间,就是一摊水,任意漫开,浸润在庸常生活的任何一个缝隙里。

        有时候我回到以前住过的新村,请那个熟悉的师傅帮我做点事。新村比我搬走时破旧多了,人事已非,很多面孔都是新的。师傅还是住在杂物间里,器具堆满了光线不明的空间。他一天到晚都在重复很琐屑的动作,配一把锁,补一只鞋,修一把伞。他只能做这些小事。做大事需要资源,他各方面都与这些资源无缘,只有这些熟练的动作他做得到。他让我想起的,都是配锁的动作、修伞的动作、补鞋的动作,谈不上好看,只是娴熟。他的生活就是靠这些动作支撑的,虽然动作不大,却实在得很,使得日子朴素地延续下去。不过,我惊讶的是他常常买彩票的执著,这类事在我眼里是何等荒唐,我每次都能看到他把许多走向图集于一道研究,却没有一次幸运走向自己。他坚持把每日收入分出一部分买这个理想,踏实和蹈虚集于一身。他之所以还没有成为让人感兴趣的话题,就是这一部分还未圆满,需要耐心等待。

        在我这一组里,一届未了,已经有两个人不见了,只是会上听人说起才知道“进去了”。二人都有自己的业务,后来又当个小官,然后出事。现在有人说起,都是从“进去了”起头,一下进入高潮,舌头像锋利的镐头,把缘由刨了个透,让听者惊悚。一个人原来很正常地生活、工作,泯然众生相,是不会引人注意的,而今与人不同,去了常人不去的地方,反而可以作为一个话题传开。倘一般人,一生平淡无奇,最终什么都剩不下来。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列举了文王、孔子、屈原、吕不韦一批非常倜傥之人,无论正面反面,都因为大转折大反常,粘在了史册上抠不去。谈论一个人寻常的生活经历是乏味的,只有反复无常,生活在常人经验之外,让人惊愕,才能形成言说的热情。古人是赞成守常道的,“慎独”就是对一个人最贴切的要求。可是,连一个人自处也要规矩守常,不能有所任情肆意,那做人真是一点乐趣都没有了。只有想做个君子的人,乐意牺牲自己的情趣来持守古训。黄山谷说过:“盖兰似君子,蕙似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兰也。”君子太难当了,弄不好成了伪君子,我还是做个自由自在的蕙吧。

        《世说新语》是我不时翻翻的一本书,里面堆放了六朝的一些士,常有一些小情调小动作,或者这样那样一些小毛病,使人觉得真实的人就是如此,不是台上一套台下一套的两面人生。所谓魏晋风度,就是一些个人脾性的随时发作,没有掩饰,无须考量,真性情也。我看了,也推荐给别人看,沾溉一些六朝烟水。这些士人风度有超越俗轨的,有荒诞不经的,却都是一个寻常人的言行,要说有何意义,又谈不上。譬如曹丕带一帮人送王粲下葬,他说:“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这些人也是有身份有权柄的,并不觉得学驴叫有失体统,顿时坟前驴叫声四起。没有意义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让人觉得这是常人的行为,可信。想想自己也有这些士人的某些癖好、脾性或者毛病,千百年后谈六朝中人而不隔,实在是生活中人本来如此。相反,我们现在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讨论某一个大题目,不是没兴趣就是生出一大堆套话,就像说超人一样。超人是不同寻常的,没有太太、没有家庭,没有生活的琐屑、平庸,让人觉得很假,生活在别处,无甚好说了。

        那么,只好说些离题的吧。

        (作者为著名书法家、作家、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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