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初,李常庆先生编辑《北京大学教授推荐我最喜爱的书》,约我撰写《我所喜爱的十本书》一文。在我推荐的十本书中,有两本诗集:一本是《诗经》,另一本是德国诗人海涅(1797-1856)著,钱春绮译,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7年出版的《诗歌集》。
我很喜欢这两本诗集。在上初中的时候,读杨沫《青春之歌》,是我首次接触到海涅的诗。现在还依稀记得:小说中,林道静与余永泽在海滨,余永泽引用海涅诗《告白》,向林道静表达情感。我猜想,杨沫一定很喜欢这首诗,特意让小说中这一对青年人来到海边,并自然而然地引出这首令人回肠荡气的诗篇来。
暮色昏沉地降临,
海潮疯狂地咆哮,
我坐在海滨,
眺望白波的舞蹈,
我的心胸也像海一样沸腾,
一种沉重的乡愁攫住了我,
我怀想着你,你这美丽的倩影,
你到处漂浮在我的周围,
你到处将我呼唤,
到处,到处,
你出现在风声里,出现在涛声里,
出现在我心头的叹息里。
我用纤细的芦管在沙上写着:
“阿格涅斯,我爱你!”
这是该诗前面的诗句。在“文革”那个特殊时代,对一个中学生来说,《告白》诗给了我很大的震撼。对于一个中国青年人,他或多或少地读过一些中国的古诗词,如唐诗宋词之类。这里面也有不少爱情诗,但像海涅这样直白而流畅地呼喊着“我爱你”,尚未读到过。我想,直白地表达情感不符合我国传统的审美观,而格律诗又限制了当代人情感的流畅表达。虽然,我们很多人都受到传统的影响,但当时的我仍然很喜欢这首《告白》。后来我有机会读到《诗歌集》(《告白》这首诗亦在其中),爱不释手。
《诗经》对我们来说都不陌生,其中一些诗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记得我当年学习的课本选的是《伐檀》与《硕鼠》几首诗。这几首诗,讲的是压迫与反压迫。其实,《诗经》里有很多美好的爱情诗,但在那个时代,都被选编者忽略了。文革结束后,我有机会读到《诗经》的全本,也看到了那些好诗,如《关睢》、《汉广》、《蒹葭》、《木瓜》、《溱洧》、《子衿》等等。这里,我想提到《诗经》里的另一首爱情诗《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这首诗应该写于溱水与洧水的交汇处,即今天的河南新郑。其实,《诗经》里很多爱情诗都写于这两条河边。依据《溱洧》这首诗可以看到,在三千多年前,在春暖花开的三月,溱水与洧水,河冰已融,春水淙淙,青年男女来到溱水与洧水之畔,他们手里拿着兰草,且歌且舞,逗乐玩笑,谈情说爱,并以芍药作为爱情的定情物。这两条河经历了几千年的沧海桑田,仍然流淌在中原的热土上,它是中华民族爱情的源泉。二三十年前,我就有一种冲动,想去新郑看看这两条爱情河,但一直没有真的行动。因为,我害怕,怕现实的情景毁了我读《诗经》所想象的情景,而这样的事在我们的生活中常常发生。
与《告白》不同,《褰裳》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子衿》、《褰裳》等诗,都是三千多年前的女诗人所作。在那个遥远、几乎有些洪荒的年代,读书识字的人很少,怎么会出现如此优秀的女诗人呢?但她们确实出现了。不仅如此,她们直白流畅地表达着爱情:
如果我在你的心中,那就撩起你的衣裳,涉着溱水走过来。你不爱我,本姑娘也会有人爱。你是一个真正的傻瓜!
自信、坦荡,令人钦佩。我想,直白流畅地表达爱情,同样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一个传统。
又一个春天已经来了,虽然我不会去海涅的海滩,也不会去溱、洧的河边,但我可以重温《诗经》或《诗歌集》,去感受或再现先民们那美好的婚恋的场景,以及对美好爱情的咏赞。
■作者简介:
王余光,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教授兼系主任、博士生导师,兼任教育部高等学校图书馆学学科教学指导委员会主任,中国图书馆学会副理事长,全国古籍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专业研究领域为文献学、阅读文化与现代出版业研究。主要著作有:《中国历史文献学》、《中国文献史》第一卷、《中国文字与典籍》、《中国新图书出版业初探》、《名著的阅读》,个人文集《读书随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