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整个西双版纳的上空,就像一盘变化不定的棋局。云团时而沸腾着聚集,密密的雨脚笼罩着下面的雨林和原野;时而散开,下面顿时晴空万里。有时,晴空中会多几朵点缀似的云。说点缀,是它们真的太小了。它们独自带来的雨点,甚至打不湿一个森林公园,你可以在亭子里,看左边的雨,看右边的烈日,如同看一本魔法书。
这样的季节,从万米高空看下去,近400公顷的勐养自然保护区就像一片上半部模糊、下半部边缘清楚的阔叶。思小高速像一根丝线,穿过这片阔叶,而在高速公路的左边,有一粒晶亮的露珠,里面变幻不定,仿佛有着另一个世界。
那其实是整个热带常绿阔叶林中的一块空地,建筑、溪流、人工开凿的湖,都向天空反射着光,才会让空中经过的人,看到这粒神奇的露珠。那正是野象谷,位于保护区的南端——一个被团队游客的足迹严重磨损的地方。
繁忙的旅游活动,肯定让一些羞怯的物种退避三舍,但野象谷,仍然是观察昆虫的绝佳区域,因为这一带空间相对开阔,是密密丛林透气的地方。这里的溪流,甚至人类开垦、种植等活动散发到空中的微粒,都会让很多美丽蝴蝶兴冲冲地飞来。
下午5点,整个公园安静了下来。视野里除了繁茂的林木、遍布着野花和浆果的草丛,就是飞来飞去的蝴蝶。偶尔,还会有甲虫笨重地飞过,它们总是像失事的飞机,完全失去控制地栽落到草丛中。
在步道两边的灌木和草丛中,最容易发现的是直翅目种类的昆虫,这个规律几乎适用于我考察过的所有野外。在有些地方,甚至整整几个小时的观察里,出现在你眼里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螽斯和蝗虫。再比如,秋天,虫声一片,除开蝉的最后嘶鸣外,其他的声音都来自直翅目昆虫。
它们真是成功而繁荣的大家族。对这个大家族,我总的说来有点厌倦了,但是在整个西双版纳,在三岔河地区,在这条步道上,我必须例外,因为这里的直翅目,有着精彩的造型和令人震惊的颜色,它们都是不容错过的神奇物种。
比如版纳蝗,它独有黑色黄色精致的搭配,离开这个地区,你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找不到同样的物种。它只属于西双版纳。另一种蜢科的昆虫多恩乌蒙,它不太像自然界的物种,更像动漫作品中的角色,长得非常夸张——很多热带生活的物种都有类似的特征。
在横过小路的树干上,我发现了黄斑珊螽,它本来正无所事事地往下爬。这棵倒仆着却又生机勃勃发着新枝叶的树旁,有路灯,我怀疑是前夜的灯光,把这只黄斑珊螽吸引到了这里。
我更近距离的观察,让它有些警惕,继而有些恼怒——或者,它明显感觉到威胁正在逼近。身体突然膨胀了数倍,这其实是它把翅膀整个竖了起来。它前翅拼命举起,后翅如折叠的锦绣次第展开又合上,想必,它经常这样吓退天敌吧。
和直翅目种类的容易发现不同,有些珍稀的双翅目种类,则需要专业的眼光,才能找到。
凹曲突眼蝇是一种较小的突眼蝇,它们飞行能力不强,但非常活跃,在草丛中飞个不停。第一次看到突眼蝇的人,都会感觉惊讶,因为它们的眼睛是由眼柄举到空中去的。它们在相对阴暗的落叶和草丛里生活,为了适应这个环境,更好地保护自己,它们进化出了这样的眼柄和眼睛。
比凹曲突眼蝇更小的,是野象谷溪边石滩上的拟突眼蝇,它的眼柄就要保守些,短而结实,即使这样,它两个复眼的距离仍然宽于身体的宽度,这同样使它获得了较大的视野。
就在凹曲突眼蝇出没的草丛上方,灌木枝上,还有着另一种神奇的双翅目种类——甲蝇。它有着甲虫的背板,但它的头型和口器,又明明确确说明它属于蝇类。三岔河的物种是地球最宝贵的收藏之一,它们就在距游人们脚边一米的杂灌中活着,却不在人们的视野里。
那么,有没有距游人不到一米的呢?有,比如这种尚难鉴定的袖蜡蝉,就在小道边的姜科植物的背面。由于只在这种植物上找到它,我也有点怀疑它不是本地物种,而是危害这种园林种植的姜科植物的害虫。
正当我推敲着精致的袖蜡蝉的时候,一场急雨刷地落了下来,我撑开伞,继续散步。一会儿,雨就停了,夕阳又缓慢穿透这片丛林和溪流。
雨抚摸后的丛林边缘,出现了更多的漂亮物种。斑凤蝶、文蛱蝶、律蛱蝶,甚至平时高高在上的裳蛱蝶,都出现在视野里,难道雨一点没把它们打湿?
引起我浓厚兴趣的,是一只在草叶上一动不动的珍灰蝶——它只顾吸着雨水,没注意到我的靠近。它后翅两根长长的白色尾突真是迷人,不可思议。我一边拍摄,一边想:进化出这样的特殊尾突是为了飞行,还是为了性的竞争?
天色开始变暗。但是,昆虫们却显得更加忙碌。一只追杀蚊虫的黄翅腹腮蟌,把伫立的我,当成了一截朽木,直接停在我的肩头,逆光看去,它翅上的半截红色真鲜艳。我轻轻抖动了一下身子,它吃惊地飞高,停在一截真正的枯枝上,并把头部斜对着我,这表明了这是它需要防范和警惕的方向。
当我继续靠近时,它迅速再度拉升,停到了更高的树枝上,并保持着同样的角度和姿势。
但是,我顾不得跟踪它了。在因为急雨而变得浑浊的溪水上方,我发现了一对争夺地盘的双孔阳隼蟌。
它们不是以厮打,而是以优雅的舞姿进行较量。它们时而贴着水面疾飞,时而拉起再俯冲,眼看要撞上波浪了,又迅速拉高。在我观察它们的半个小时里,它们一直这样较量着,较量着,仿佛谁都不认输,谁都有着无穷的耐心。
这是一场输不起的比赛啊。输掉的舞者,将被迫离开这片水域,以及这片水域里生活的雌性,到陌生而荒凉的地方顾影自怜,了此残生。
夕阳突然消失了。我不由把视线从这两只微型直升飞机上移开。新的时间就要开始。但是只要有新的一天,这些飞行、波光、各种神奇的图案,就仍然是野象谷里最迷人的段落——而且多数时候,它们处在人们的视线之外。
(作者为诗人、昆虫摄影师,曾出版《昆虫之美》等多部图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