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看中央电视台《首席夜话》一期名为《今晚我们一起说相声》的节目,现场邀请的是我的老朋友、传统相声演员马三立先生的弟子尹笑声和曲艺研究专家孙福海先生,整期节目围绕相声的起源、创作与继承展开讨论,形式新颖独到。看了以后,颇觉有话要说,即重新评估传统相声的要义。
在曾经流行的“阶级斗争”理论影响下,所谓“新相声”已渐渐失去“温柔敦厚”——中国传统文化的“诗教”精神,由轻松、含蓄、机智的国人“软幽默”渐次演变成激越、决绝、张扬的“匕首和投枪”、“迅雷和响箭”、“掀掉宴席和撕毁花环”。蕴涵丰富的“婉而多讽”已然变成怒不可遏的“讥刺”或挞伐,并被戴上“更加犀利和自觉”的桂冠。于是,在步入“和谐社会”伊始,烙印深刻的“斗争”观念,致使主流相声一时困顿,反映生活的路越加狭窄,技艺手段也显贫乏,艺术趣味更渐枯涩,以至自设的“禁区”也越来越多,被罗织的“罪名”也越加繁复,终于“带着枷锁的跳舞”步履蹒跚,面对生活的“讽刺”渐行渐远,只能在“言不及义”的内容和花哨矫饰的形式上翻腾。《首席夜话》中尹先生也有所感慨,现在的相声正在被泛化或异化着。
我这样估计是否过分:当今相声业界与其说不敢讽刺不如说不善或不会讽刺?
相声如何关涉“和谐社会”的问题和矛盾、热点和焦点,讽刺与和谐的关系如何把握?耐人思索。
最近京津等地茶馆相声兴起,《首席夜话》中甚至还采访了一位在美国说“相声”(尹先生认为在他表演中具有相声的元素)的黄西,这都使我们有幸重读传统。人们发现:不是由于某种政令只是因为民间共识,传统相声不再被罗列“十大罪状”,不再被切割为“有益”、“有害”、“无害”壁垒分明的“三大块”。传统遗产也不再只是提供某些章法、套式等技艺手段,而是浑元地把它当作有机的整体,体现着世俗市井文化的历史特征和时代局限。于是,人们发现传统相声的“讽刺”与曾经显赫的“讥刺”有所不同。比如,它们具有化急切为蕴藉的长处,并不那么情绪化,而是在理性的参悟下,采取中庸、中正、中和的方法,通过幽默智慧的穿越,把动机和效果妥帖地统一起来,既嘲讽人类性格的通病,又阐释其形成的社会背景和文化因由。诸如,马三立笔下的许多人物类型或典型,“马大学问”、“马善人”、“马洗澡”之类,就极其辨证地展示了他们夸饰后面的浅陋、吹牛侧翼的尴尬、自得同时的自失。而其美学标准则是自古就有的“乐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以及“俗不伤雅”的文化精神。
传统相声的又一好处是:并不对号入座、当面审贼,并不就事论事、耳提面命,而是化物态为心态,借讽刺对象折射在人们心理的反映,曲折、间接、内敛地展示普遍的社会意绪。从而以意象取代具象、以形象的丰富性取代观念的直白性,在虚拟的情境和荒诞的演绎中凸显问题的深度和广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比如,传统相声下层贫民买醋当油的《醋点灯》,饿蓝了眼睛将“黑狗白鼻梁”误认“一摞洋钱”的《财迷回家》等都在他们的幻觉中折射着现实的不幸。《开粥厂》马善人的“豪华许诺”,不是在标榜他的富有,而是在映衬他当天“还没吃早点”的饕餮欲望。折射既是情感的深化也是形象的灌注过程。
传统相声似乎还有一个化讽刺为自嘲的好处。不是壁垒分明地设定真假、善恶、美丑的绝然对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依情依境参差不齐,依势依时互有转化。从而形成被讽刺者也可以嘲讽人、嘲讽人者也可以被嘲讽,制造一个平等活跃的喜剧氛围或气场。尤其在津门相声中,以马三立为代表的“马派”更是把自我塑造成一种人物类型,一切行动举止都是“马三立式”的:他并不直接指斥其生活中频繁接触的“小市民”群落,把糟蹋嘲弄他们的缺陷做为自己的快意和能事,不是的,他是抱着极大的诚意反而把自己设计为箭垛,采取性格化近于戏剧式的表演,使自己成为这一类型的代表,在其夸张放大的凸透镜下,让他嘲讽的对象在他的身上发现自己群落存在的毛病。将嘲讽转化为自嘲,这是马三立艺术风格的一大特色。与此同时,也使自嘲成为既喜剧地观照世界,也同时喜剧地审视自我——一种较高层次的幽默范式。
中央电视台的新栏目《首席夜话》中说得好,相声这个来源于民间的艺术形式,还是要贴近生活。这期节目内容对推动传统相声文化发展有着广泛深远的借鉴意义。(作者为南开大学教授、中国曲艺协会顾问,曲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