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两岸冬小麦的区别此刻还看不出来。待到5月下旬,从江南,到江淮淮南,再到淮北黄淮,再到冀东北渤海平原,一路北行,随着纬度的升高,在短短的一两天时间里,就能次第体验到冬小麦归仓、收割、待收、成熟、抽穗灌浆的全过程。
我从合肥出发,由肥东县梁园镇离开省道,进入县道。江淮丘陵立刻显示出它起伏波浪般的地貌特征,地表不再平坦,不再一览无余,道路蜿蜒,也煞是好看。县道的两旁栽种了一些低矮分叉的果树作为行道树,但一时间并不能分辨出是哪一种果树。村庄、冬小麦和油菜田,都在起伏岗洼间一一展现。一座弃用的老公路桥沧桑万端地蜷缩在新公路大桥右侧,老桥的桥头外是由瓦房组成的一户乡居,房左畦地肥沃、蔬菜旺盛;一个男人站在老桥桥头的晨岚里刷牙,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背对着我们坐在旧石栏上,正一丝不苟地梳着头。
呵,那座曾经花费近百万元人民币、无数车轮滚滚而过的大石桥,现在竟成了他们家的专用桥,只为他们一家的通行而存在。我的思流如潮涌现。我感觉自己嘈杂市井生活的节奏顿时慢了下来,开始脱离一个接一个飞快闪过的会场、面孔。我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眼前越冬而来的麦苗身上,完全转移到车窗两边的自然地理、三农场景和相关的历史沿革上来。现在的乡村道路不少都修筑得很好,很方便,村村通更会引导车轮前往江淮分水岭看最幽闭处的风景。
肥东古城、定远界牌、定远藕塘、定远池河、凤阳小岗村(大包干策源地)、明光横山、凤阳小溪……我和车轮跃上了江淮分水岭。居高临下,我能清晰地看见岗岭以北的涓涓细流,都汇聚入淮河、洪泽湖,而岗岭之南的河流,由于雨量的缘故,更阔大一些,随后流入巢湖和长江。我停车步行到路边岗地上的一丛乡墓,看墓碑上的文字,不免想到生死合离、骨肉之亲,不禁拍照留存。这里的乡镇经常聚建于岗顶坡首,于是出镇村的乡道时常从高端跃出,往地表的低凹点急降而去。镇外一个背侧肩包、面容颇见担当的三四十岁的男人走出小镇,向起伏无尽的岗洼行去。我急刹车停在路边,凝望他的背影,突兀而强烈地想到男女之间火烈的恋情——在这样不繁荣的小镇,在这样慢节奏的荒僻乡村,一个人如何苦陋地生活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份能勾住他心弦的炽烈的情。
江淮分水岭上的冬小麦浑如毛毯,敦实厚重。这一天晨起,空气似乎格外阴浓,但很快就红日喷薄,阳光明媚。这是孟仲交界之间连续阴雨冷寒后的一个春日。车轮从岗脊处飞驰而下,越过淮河,进入沉甸甸的淮北大平原。乡道旁新建的敬老院也由粉壁黛瓦马头墙的徽式建筑,转变为翘檐灰壁宽展霸道的汉式格局。在濠城、韦集、向阳、长沟之间的冬麦田里,开始听得清项羽仗剑而行的粗重喘息和沉重脚步声,开始看得见虞姬顾盼痴兮念兮的流影。我的胸怀顿时溢满雄健、厚砺、苍劲和悲怆。我能看见我胸腔里壅塞的过往时光、芸芸众生和波澜壮阔。我下了车,坐在瞅得见虞姬墓顶的麦田里。冬小麦还在凝聚体力以脱离寒冬,它们齐心协力拟把我托举入云的能量,我似乎已感觉到了。我一边想着,那墓边砖隙土缝间的虞美人花还没开放吗?
我的生命和生活完全慢下来了。这是非常非常值得纪念的一天!我呼吸着麦苗的气息,幻想着我生命尽头的那一天、以及我的归宿:最好能有冬小麦簇拥着我,最好能有我牵挂和牵挂我的人,最好能在一个沉潜缓慢有思想深度的时刻,最好能在不知不觉之中;最好能如此时此刻,有一对麦丝鸟的轻悠鸣声,从麦田上空蔚蓝色的晴朗中,慢慢划过……
(作者为安徽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