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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2月16日 星期四

    走近大家

    “戏魂”裴艳玲

    《 光明日报 》( 2012年02月16日   13 版)
    裴艳玲
    裴艳玲演出昆曲《夜奔》之林冲。
    上世纪八十年代,曹禺与尚未卸妆的裴艳玲交谈。(本版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裴艳玲出演《钟馗》之钟馗(照片经过特效处理,三人均为裴艳玲所演之钟馗)

        裴艳玲,女,1947年生,原名裴信,河北肃宁人,中共党员,著名戏剧表演艺术家。

        5岁登台,9岁挑梁。艺术天赋极佳,嗓音高亢嘹亮,行腔似行云流水,动作边式干净利落,武功出众,舞蹈动作令人叫绝,表演突出人物性格,展现人物内心情感,出神入化。所饰《宝莲灯》之沉香,《哪吒》之哪吒,《八大锤》之陆登、陆文龙,《夜奔》之林冲,《武松》之武松,《翠屏山》之石秀,《南北合》之杨八郎,《闹天宫》之孙悟空,《火烧连营》之黄忠、关兴、刘备、赵云,《钟馗》之钟馗,《龙凤呈祥》之乔玄、张飞,《王安石拜相》之王安石,《响九霄》之“响九霄”,无不栩栩如生。人称“活钟馗”、“活林冲”、“活武松”,极具艺术魅力。

        曾获中国文联评选的“跨世纪之星”称号。三度荣获中国戏剧“梅花大奖”,2009年获得“白玉兰戏剧奖”。先后到世界10多个国家和地区讲学、访问和演出,蜚声海内外。

        曾任第五、六、七、八、九届全国政协委员,现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河北省文联主席、河北省戏剧家协会主席、河北省京剧院院长等职。

        日常生活中,几乎抓不到裴艳玲作为裴艳玲的存在——除了戏,飘忽得如同一团影子。即便是影子,她也非得映衬出戏的真,戏的美。譬如一盏温和娴静的茶,嚼着戏一入口,顷刻幻化成热血翻滚,在平静流淌的言语中,在举手投足间,婉转低回的唱腔响起,四处震荡。

        这是真实中的梦幻。

        舞台上的裴艳玲更非裴艳玲,即便是扮相清楚的林冲,也决然感受不到作为演员的裴艳玲的存在——分明真是林冲,夜奔的林冲,在舞台上,一寸一寸将寂寞枯索的魂儿撕裂。

        这是梦幻中的真实。

        全因着戏,裴艳玲所以为裴艳玲,也因着戏,而林冲、武松、田际云,甚而钟馗——从鬼冥中逸出的魂,跳跃人间一出出气势磅礴、感人心肺的戏。

        这是作为“戏魂”的裴艳玲,从身体里割开罅隙,将戏里戏外,一古脑儿的欢喜悲愁,倾倒人间。

        哭与笑

        “夜色净,寂无声,故园热土一望中,物是人非倍伤情。来到家门前,门庭多凄冷。有心把门叫,又恐妹受惊,未语泪先流,暗呀暗吞声。”

        ——河北梆子《钟馗》

        2006年8月。台北“国剧院”。

        “钟馗”站在三米多高的“山”上。

        所有的目光潮水般涌向舞台——这一幕再熟悉不过了,现在却不敢相信眼睛——花甲之年的裴艳玲如何能够身负几十斤重的行头,从三米多高的“山”上,翻身而下。

        音乐声戛然而止。灯光打在“钟馗”狰狞的脸上,台上一片明晃晃。所有的叫好声都压在喉咙里,等待着在那一刻喷涌而出。

        凌空而下,干净利落。就在这一瞬间,“国剧院”海沸山摇。

        “钟馗”狰狞的面孔下,一丝柔情未现,几个高难度动作之后,紧着唱起了《枝头鸟》——“观不尽春色美景”,一派喜气盈盈。

        本是天高云淡的唱段,听着却热耳酸心。许多人的眼泪提前来了——此前两个月,有多少人心里痒痒的,想看这一绝活,却一句也不敢提——裴艳玲挠完了痒,却又挠破了心——这已经不再单纯是为艺术而落泪,而是为一个艺术家的艺术精神落泪。

        当那段摄人心魄的唱段来临,满场子的眼泪夹杂着呼啸而来的叫好声,分不出是喜是悲,也说不清是为裴艳玲还是为钟馗,只将一肚子的情绪消融在凄凉悲绝的唱腔里——

        “夜色净,寂无声,故园热土一望中,物是人非倍伤情。来到家门前,门庭多凄冷。有心把门叫,又恐妹受惊,未语泪先流,暗呀暗吞声。”

        一曲唱罢,“钟馗”哽咽不能前,来回徘徊,敲响了门,低低唤着“妹子开门来,开门来”……

        1981年10月。北京老长安戏院。

        裴艳玲坐在戏院二楼,等待着演员顺理成章的唱词。

        “妹子开门来,开门来”,门开一刹那,“钟馗”欲上前,却又用袖子遮了一下脸——五味杂陈、欲说还休的窘态,淋漓而确切地曝现在舞台上。

        这一遮,像是铺陈心底许久的秘密,被直截了当、不加掩饰地端了出来——就在这一瞬间,裴艳玲被钟馗的美刺中,往后40多分钟的戏,再没听进去,一个人趴在黑暗里泪流不止。

        就在这扑扑簌簌的眼泪中,梆子本《钟馗》有了最初的模样。

        裴艳玲首先要做的,是恢复“钟馗”全貌。多少年了,没有任何一个剧种编排过全本的《钟馗》,大多时候,只演出最喜庆的《钟馗嫁妹》一折戏。在与几个同行切磋琢磨时,她总觉得遗憾——这一折只表现他变成冥界鬼王后,月夜返家嫁妹的情节,至于为何变成鬼,有何遭遇,他原先的形象也是这般丑陋?诸如此类都缺乏完整的交待和艺术表现。

        裴艳玲要呼唤的是一个完整的钟馗。在她的美学世界里,钟馗不应只有这样一副狰狞的面孔,应该还有另一种美——才华横溢、俊秀文雅、嫉恶如仇。

        戏的前半部,钟馗俊扮,是一个儒雅书生。《院试》一场,揭露了科考作弊的黑暗现实,斗争中书生胸怀一腔怒火,面带百倍愤恨,被黑暗势力所吞没,撞柱而亡,变成厉鬼。前半部俊朗、秀美、书卷气十足,后半部分勾花脸,穿红袍,楦臀部,面目丑陋狰狞。而变鬼后也要给孤苦无依的小妹找一个归宿,丑陋的外形和善良的内心又有了强烈的对照。这两个对比,使得钟馗的艺术形象更鲜明,奇美,奇丑,丑中见美。

        为着钟馗,整整四年,裴艳玲四处求贤问友。把听来的学来的揉进《钟馗》——各种腔各种调各种技艺,要化为一处浑然天成并非易事,这不仅要靠演员非凡的努力,更要有灵感乍现的一刻。

        裴艳玲都做到了。

        前者,她唯一在意的就是舞台,就是戏曲中无处不在的美。为着美,苦点累点算不得什么——没有时间,创作就放在演出之后,在老百姓家的炕头,在剧场的后台,一句句唱词,一段段唱腔一点点地铺陈;1982年2月,剧团开始承包,1983年下乡,演出场次多,任务重,人员非常紧张,再加上有些演员出去走穴,泡病号,最可怜的时候,偌大的剧场就只剩她一人在舞台上摸爬滚打;为了表现钟馗的文才,演员需当场悬腕挥毫,这对没有任何书法基础的裴艳玲来说,是个大难题。裴艳玲请来书法家写了几幅梅花诗草书悬于屋内,练了将近两年,硬是把梅花诗练成了“洛阳纸贵”。

        后者,仿佛是艺术女神的珍赐,在最艰难的时候,她总能握住灵感的手,将一处处唱腔抛到最合适的位置。“嫁妹”那场戏,有一段“妹妹,莫悲声”,起初怎么唱怎么不对味儿,用什么腔都觉得不能淋漓尽致。一次,恰好大众剧场有石家庄京剧团杨乃明的演出专场,其中有京剧《四郎探母》中“见娘”一折。台上,杨四郎磕过头后,唱第一句“老娘亲受儿一拜”,表达了杨四郎颠沛流离后,终于见到亲娘,百感交集的复杂心情,裴艳玲一下子受到了启发,借鉴了这句唱腔的旋律和处理,重新创作这段唱腔,将钟馗变成厉鬼后,见到亲人,回到家乡时欣喜、饮泣、诉说遭遇的愤怒,心灵深处的无助和悲凉,表达得充分、准确,而又层次分明。

        并不只是裴艳玲,写剧本的方辰,写着写着就哭了,他被字里行间那个哀婉细腻的钟馗感动了,在黑夜中哭成泪人……

        1985年10月,当“钟馗”再登上京城舞台时,所有人都迷醉了——

        第一天,座未满,剧场效果却出奇的好,叫好声不断;

        第二天,郭汉城来了,吴祖光来了,看后激动万分地说:“你们应该早点来呀”;

        第三天,很多戏剧家、名角都来了,戏票紧张了;

        剧场渐渐招架不住了。之前,一听是河北梆子,剧场勉为其难地接了5场。却没想到,一开场,就火成这样。他们找来裴艳玲:“演5场不行了,演一个月吧!”

        就这样,工人俱乐部、人民剧场、吉祥剧院、广和剧场,一个接一个轮番着演,整整一个月,28场。不仅观众痴迷,许多戏曲界的名角一个剧场一个剧场地追着看。

        在吉祥戏院演出时,曹禺来了。一来,先约见裴艳玲表达歉意:只能看前半场,后半场要到人民剧场去捧一部家乡的戏剧。半场戏看下来,曹禺仍旧纹丝不动……直到人民剧场那边快散戏了,曹禺这才意犹未尽地站起身往外走,临走时留言:这个戏我还要再看!裴艳玲是国宝!你们要爱惜她!

        ……

        夜尽了,欢喜已经散去。钟馗飘上“云端”,与妹妹告别。“妹妹,你莫要落泪呀。”说完却不知如何为继,哽咽着笑了三声,如烟尘般骤然而去。

        笑,竟比哭更百转千回,更震撼心灵。

        到此时,观众完全崩溃了,掌声含着眼泪一次又一次响起。

        演完《钟馗》,裴艳玲说:我觉得我像个人了! 

        这是艺术上自信自立的“人”——从来,艺术上的哭与笑都是心血泡出来的。

        高与低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昆曲《林冲夜奔》

        “林冲”边唱边舞,暗绿色的舞台,愈发仿佛一人,堕入无边的荒原,道不尽的苍凉与悲壮。

        雪,就这样落下来了,密密地扑向人的脸。

        却又分明不是雪。一腔愤懑,两处忧伤,跌跌撞撞从舞台上坠落,一直落到人心底里去,旋即夺出眼眶。

        等到最后一处唱腔抛下,“林冲”一个背影,消失在厚厚的黑夜。

        掌声,终于响起。之前的几十分钟,没有人会想起——一个身段、一处唱腔,谁都不愿错过。

        这是裴艳玲的《林冲夜奔》——是她枝繁叶茂、簌簌作响的生命之树上最绚丽的一叶,也是一个艺术家激情所能达到最高峰的产物——一出场,便立即占满整个舞台,把一生之中高高低低的时刻演得既坦率又隐秘。

        5岁登台,初试啼音,立刻博得满堂彩。父亲裴元问她:唱戏是苦行当,你要学唱戏,就得学成个“角儿”,站到舞台当中去,有吃大苦的志气吗?

        “有”,裴艳玲朗朗答道:“学不好,死不休。”

        自此,一年四季都在舞台上摔爬滚打。即便在滴水成冰的严冬,凌晨四点就得从被窝里爬出来练功,常常练得浑身是汗,嘴里冒着血腥气。练功时不准脱棉衣棉裤,被汗水浸透了,脱下来,往炉子上烘干,穿上再练,到最后,棉衣都练成“铁”的了。打旋子,旋转,再旋转,一个冬天下来,磨破了七双练功鞋。

        9岁挑梁,风头无两。剧团怕她走,借着“五七”反右,胡编了个罪名“把女儿当作摇钱树”批斗裴元。散了戏,裴元在里面开会挨批斗,裴艳玲在外面练功。外面是山呼海啸的叫好声,内里却浸透风雨,裴艳玲冷暖自知,却又无处可逃,散了戏,默默地陪着父亲委屈,难过。

        12岁,一纸调令到了河北梆子青年跃进剧团,原本以为逃出升天,一进剧团大楼,听得弦子声不对,父女俩这才恍然大悟——不是京剧味儿,是梆子。裴元气得三天都没有打开行李,一直闹嚷嚷地要走,被拦住了。走不成,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唱起了并不喜欢的梆子。没多久,主演《宝莲灯》,一炮而红。这原是一出梆子大戏,裴艳玲却在戏里倔犟地唱起了京昆腔。

        1962年,两次向毛泽东汇报演出。演出后,毛泽东接见了她。

        毛泽东问:还会什么戏?

        裴艳玲答:《八大锤》。

        毛泽东高兴地说:不简单哪,这么小的年龄演这么难的戏,还会什么?

        裴艳玲答:京昆的。

        毛泽东说:应该学北昆的路子!拜侯永奎为师。侯永奎演《夜奔》,从头到尾一人,载歌载舞,唱念做舞,处处精彩,难度大,要求高……

        在毛泽东的举荐下,裴艳玲得到了进京拜师的机会,向侯永奎学了《夜奔》。裴艳玲聪明好学,又有京昆的基础,名师出高徒,十几天就学会了。

        在此期间,裴艳玲在剧院领导的安排下,还进京跟李少春学了《闹天宫》。事隔多年,提起裴艳玲,李少春还惋惜地说:“我一生教的学生不少,有一个最得意,可惜她不唱京剧”……

        十年“文革”,云路遮断。当时禁止女演男,一身功夫的裴艳玲没有用武之地。原本沉默的她更加沉默了。荒漠的心灵还是会再次迸发出旋律,她说服看门的大爷,把自己锁在空仓库里偷偷练功。一次,唱起了《夜奔》,“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我急急走荒郊。身轻不惮路途遥,心忙又恐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销。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唱到这里,裴艳玲百感交集,嚎啕大哭,不能自持。

        真真是误了“武陵年少”,《夜奔》再登台,已是1979年了。当时,第四届全国文代会召开,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关肃霜与裴艳玲互相激将二人同台演出:关肃霜演《盗仙草》,裴艳玲演《夜奔》,收获了当场最多的掌声。

        几十年来,《夜奔》演了上千场。每一回,裴艳玲体会都不一样,感觉最好的一次在河北。念八句《西江月》,她越念越激动,念到“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台下炸雷一样,“好”就上来了。她一时没忍住,眼泪就掉下来了。

        这已无关技巧,把魂儿掷在舞台上,才知晓人生重几分,戏重几分。

        随着年事渐高,裴艳玲演整本《夜奔》的机会少了。有心的戏迷会找来旧影像,领略从昏黄的画面中扑面而来的魅力。

        到底还是隔了一层。裴艳玲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你要赶不上看,也就赶不上罢。

        一湖秋水平,高低任由去。

        悲与喜

        “戏是我的天,戏是我的魂。戏是我的命,戏是我的根。日出月落唱不尽,笑瞰这世间风云。”

        ——京剧《响九霄》

        “……无丝竹,无音调,咽喉哑,舞萧条……”

        杨舒棠(《响九霄》编剧)念起了剧本,柔弱无力,像滴落的水,敲击着因气氛而生成的寂寥。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说话,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所有人,都被哀伤的言辞困住了。

        裴艳玲站起,拿起毛巾偷偷揩眼泪。

        透过平静的诵念,一场戏就这样穿过百年,咿咿呀呀铺陈开来。

        ……

        1995年,裴艳玲从一场巨大的悲痛中醒来。

        这是她一生最伤心的时刻——父亲裴元离世。父亲是带着遗憾离开的。几十年了,父亲对裴艳玲从事梆子始终耿耿于怀。即便裴艳玲大红大紫了,父亲对人说的仍然是,“什么时候我闺女唱了京戏,我就高兴了”。

        在最后的时刻,父亲念念不忘的还是京剧:闺女,你现在还能拧15个旋子吗?裴艳玲答:甭说15个,25个我也能拧。小的时候,裴艳玲一口气能拧上百个旋子。想来,或许是父亲担心她功力是否依旧吧。毕竟当时裴艳玲已经48岁了。

        听完女儿的回答,裴元习惯性地一撇嘴,这才高兴了。

        天,是父亲叫亮的。

        从悲痛中醒来的裴艳玲,再不愿等待了,那个纠缠了三十几年的梦,宛若画卷顺着血管急遽展开。

        两年后,裴艳玲“原业归宗”,在知天命之年正式回归京剧。至此,把37年的磨练与荣耀,重新归零,返回去谦卑地寻找一开始来的路。

        兜兜转转几十年,再度起航,才知道航程的艰辛。听名家录音,听不进去,一头硬闯,反反复复,复读机不知道用坏了多少;找不着自己的音区,唱出来不对,回过头去再找。师傅郭景春也帮着想,前前后后想了一年的光景,说,你过去唱马派、麒派、高派,到这个年龄,应该学余派。余派精确考究不易学,这一来又折进不少时间。

        不管怎样,时间总归是开始了。过去的裴艳玲,明天的裴艳玲,都与今天的裴艳玲无关。对她来说,需要的是时间,等待的也是时间,她犹如一座孤零零的火山,静静地等待来自地底的一次“震动”。

        2007年,当田际云(艺名“响九霄”)的名字一次次地从心底泛起,裴艳玲知道“震动”来了。

        这个消逝于历史烟云中的人物,在最初的“一会面”,便与裴艳玲紧紧相连。

        20多年前,裴艳玲在法国一家图书馆的角落里见到了田际云的相片,他踩着跷、贴着老式云片。找来资料一看,心里布满了惊奇——“响九霄”的从艺经历竟与自己大体相似——他演女,她演男,巧合的是,都是河北人。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当年,田际云在河北梆子不景气的情况下,聘请当年诸多红极一时的京剧名角,组创京梆两下锅同台演出形式,一时盛况空前,成为梨园界一大盛事。而裴艳玲同样创新不断,率先在全国实行京剧、昆曲、河北梆子“三下锅”的演出形式,走在了戏剧改革的潮头。

        仿佛就是一生的映照。在心中盘桓了二十几年,现在她忍不住了,她要把心中的“响九霄”呼唤出来,站在舞台上,传递百十年前的家国往事。

        这是一次悲喜交错的艺术之旅。整整十个月,裴艳玲仿佛置身于镜中——等待这一生的脉络从镜子里一点一点地渗透过来,“镜中人”渐渐清晰——最后一处唱腔落定,几十年来心里深藏的那句话喷薄而出:戏是我的天,戏是我的魂,戏是我的命,戏是我的根。

        这潮湿而又温润的一生呀。

        为着“响九霄”,她哭,每一处唱腔都饱含眼泪——“响九霄”为了艺术,他可以牺牲生命,为了国家,他可以舍弃一切。而在爱徒的坟茔前,他却又如此凄婉哀怨。

        为着自己,她哭,一生的悲喜在舞台上尽情播撒——五十余载的梨园生涯如一帧帧幻灯片在脑海中反复流转,欢乐、辛酸、欣慰、失落混杂在一块儿汹涌而至。

        为着戏,她哭,演戏是一门事关“灵魂出窍”的艺术,灯光一亮,锣鼓声一响,再无“响九霄”,更无裴艳玲,而处处是迸发的感情——把最美好、最高尚的感情,撕裂给人看,悲与喜,哭与笑。最后轰然逝去,无悲喜,无欢愁,无丝竹,无音调,只等得幕布拉上,空荡荡的舞台上,留落一地真实。

        真,永远是最美的。

        演了一辈子须眉男儿的裴艳玲,这一回,终于贴上云片,在《响九霄》中扮演袅袅婷婷的花旦。评论里说,她演旦角给人的感觉像是男旦。评论是对的——“她一生的精神,不在于给予女性的美,而在于她丰富了男性的美”。

        裴艳玲说,也算我一辈子把所有的行当都通了,能在花甲之年添补这个空白,完满了。

        完满了,又有何悲喜可言。(本报记者  吴晓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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