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令人梦绕情牵、刻骨铭心,让诗人名“铁夫”者也身心柔软,血液和骨髓里都生发出让自己独自品尝的味道,甚至将故乡看成一种神性的永恒,具有宗教般的属性,血缘般的母性,依恋般的磁性。于是,这个位于大巴山南麓,面对清流、背靠青山,只有60多户人家的小小的坝子——金家坝,便成了一部长诗一唱三叹、精心描绘、反复吟咏的主题。
在《金家坝》里,诗人从繁复的争斗的世界回归了本真。从污秽中回到清新明澈的山林河流,从带着血腥味儿的煤的浓烟,含有三聚氰胺的奶汁和有毒的蔬菜、水果,以及很难找到一杯净水的地方,回到了干净、淳朴,貌似简单,却饱含着亲情的故乡,这是一种心灵的抚慰,对久违的理想境界的求索,能接上地气的根的追寻。诚然,人仍在漂泊之中,却是一种无法扼制的精神还乡。就诗而言,这是对现实的超越,似乎游离了灰暗、狰狞与龌龊,抵达的却是一种明澈与纯粹。在这里,诗之创造不仅是形式的更新,而是一种信仰。
然而,诗毕竟是诗,是依据诗的虚幻经验而创造的有意味的形式,是人类情感符号的创造。诗中的山不能攀爬,水不能饮用,五谷不能吞食,诗虽然源于现实,创造的却是语言的幻像,诗是用语言再造的世界,是靠经历和体验,靠想象力生成的完整的形式结构。
《金家坝》主体构架由八章组成,加上简短的序诗和第九章的结尾构成全部。从诗的外部形式着眼,诗是以各自独立而内在却互有关联的意象群构成。序诗以一只鸟清晰而又空灵的声音开篇,那是牵动灵魂的,发自山水的喉咙、源自泥土深处的声音,有磁力、加速心跳的声音,甚至是深入血液有着芬芳气味的声音。这声音空幽清丽,在现实与梦幻之中,锥心透骨,呼唤着与这声音融于一体的生命,创造出可感可闻的幻像,又在词语发音的高低错落组合、相对统一的意义里,形成了一部长诗的基调。而《山水田园》所凸显的地理背景与心理感受,《诺水河》歌谣般的流淌与诉说,《血脉相依》中土地与人与无数生命天然的生存,《父老乡亲》里血缘的亲情,《日月永恒》那昼夜更替、生命繁衍、生机盎然的日子,《乡风不老》之中的民俗乡风、对先人的缅怀与追寻,《稼穑无休》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古老的农耕方式,以及《节令如约》的自然循环节奏,和《不是尾声》的“岁月深处/美不见底”的预示着诸多可能、探求不尽的结尾,构成了“梦里梦外/永恒家园/唯一的故乡”的完整结构。
诗人是以心观物的人,诚然意象与视觉形影不离,但写在纸上的幻像却与梦境有相同的性质,这就难怪诗人常常将诗与梦视为一体,而《金家坝》也以如梦似幻的序诗与结尾来展示这种虚幻之像了。梦中有不可见的因素,如声音、气味、情感、事件、意图等等;也有可见的因素,如山、水、田园、谷物及诸多蓬蓬勃勃的生命;但梦和诗一样,它告诉我们的不是旅游图的向导,或实用的实在之物,而是事物的表象,是想象性的存在。
在诗学结构的形式要素里,语调和节奏起着重要作用。《金家坝》的语调总体上是明亮、欢快且清新的,如同面对知己的深情倾诉,也似文字里带着暖意的自我心灵安慰,有着光的照耀、水的滋泽。或许是情到深处的缘故,诗的情绪固然明亮、欢快,与语调相应的节奏却大都呈现一种停顿、颤栗感。那不是宁谧舒缓的抒情,抑或散步式的懒散和轻松,而是虔诚的敬畏与心灵悸动的表达,因而,诗行以短句、断句为主。读者不难发现,每行诗只有两个字、三个字、四个字,一般不超过六个字的居多,即使在稍长的句子里,也时而在诗行中空出一字,造成间隔和断裂,起到了强调和凸显的作用;而四字句常用在每章、节的诗尾,既是一种收束,也是一种明晰、肯定语调的生成。
当然,诗的语调和节奏并非通篇一律,不然,过于机械式的累积会产生审美疲劳,变成催眠曲。诗的语调和节奏会随着情绪的变化而变化。在《金家坝》的部分诗节里,语言的对称、有意的重复,音的重叠,音响质的方面的条理性,高低错落等特有的语调特点,形成一种话语的旋律,与那种断裂感的节奏判然有别,这种张弛有致的布局,让诗在语言的运动体中更富于意味。句子的长短同思维结构的关系、与情感色调的关系,变得单纯或复杂,使其中内涵更为深刻或明了直接,体现了诗性思维与情感的生物学的统一。
总体看来,这是一部注重诗学结构、有较高艺术质量的作品,诗作从不同的侧面以真切、诚挚的体验、超拔的想象力表达出诗人独有的经验,是对哲学中的真,伦理学中的善与文学中的美的竭力追寻,诗超越了芜杂且混乱的现实,进入一种干净、纯粹、淳朴、神圣的境界,既有智慧的灵光闪现,又有审美的愉悦和饱含于其中的情感价值,是写故土家园的有意味有深度的长篇诗作。
自然,这部作品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如有的诗节显得单薄,对于乡村风俗的描绘如果再细致厚重些,或许效果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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