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来,你在文学作品里读过的最伤感的一句话是什么?”
“我想到的是英国作家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在她的代表作《书店》的结尾说的一句话:‘当火车开出车站时,她坐在那里,羞愧地低下头,因为她生活了将近十年之久的小镇并不需要一家书店。’”
就在前不久,我和太太漫步在西湖边。已经快入夏了,但是那几天却格外寒冷。走在白堤上,风吹过时,竟有枯黄的落叶飘下来。我们找了一张柳树边的长椅坐下,欣赏夕阳西下。不知怎的,忽然升起一股“悲秋”的意味来。太太于是问我:
“二十几年来,你在文学作品里读过的最伤感的一句话是什么?”
经她这么一问,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记忆并不深刻的一个人,一本书和一个句子倏地从我的脑子里冒了出来。我便答道:
“我想到的是英国作家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在她的代表作《书店》的结尾说的一句话:‘当火车开出车站时,她坐在那里,羞愧地低下头,因为她生活了将近十年之久的小镇并不需要一家书店。’”
我想到这句话,心里面有无限的悲哀。小说中的主人公弗洛伦斯·格林夫人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希望在她所生活的小镇经营一家书店,但是最终由于各种原因,书店却以倒闭结局。而末了,她也选择了离开这座小镇。那是1959年的英国,和五十年后的中国多么相像啊。
时光回到2004年秋,我只身来到杭州,正好赶上杭州民营书店业黄金时代的尾巴。
抵杭第一日,我从火车站打车到文一路,一路上“巡视”了杭州几家最著名的民营书店:体育场路的晓风书屋、南华书店,杭大路的杭州三联书店,保俶路的江郎书店,文三路的枫林晚书店、文史书店、教育书店……但仅是这几家掰着手指都能数清的书店里,六年下来,江郎、三联两家彻底消失,南华被恶俗的“特价书超市”收购,枫林晚、文史、教育三家搬离原址。
黄金时代过去了,我看见的,是杭州民营书店业的废墟……
适合开书店的城市
“杭州是个适合开书店的城市吗?”我把这个问题抛向许多人。大部分人都给我“肯定”的回答。他们的理由是:
第一,杭州人有钱。你无法想象在一个温饱都成问题的城市里,还有人愿意花钱买书。但是在杭州这样一座坐拥无数高级会所的城市,人们不太会为温饱发愁。
第二,杭州人有闲。杭州是一座休闲城市,在这座城市里,人们有时间喝茶,有时间聊天,当然也会有时间读书。
第三,杭州有国内一流的高校——浙江大学。这表明在这座城市里,有大量受过高等教育并有相当阅读品位的人。
第四,杭州有非常悠久的藏书传统。江南有不少著名的藏书阁:天一阁、文澜阁……民国年间的中山路,曾经是印刷、出版、书店的中心。
……
老杭州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们引以为荣的理由,他们的手在空中画着优美的弧线。可在我看来,这些话中,自慰的成分远多于理性的分析。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杭州的民营书店,尤其是优秀的民营书店正在日渐减少。
不卖金庸的枫林晚
枫林晚书店老板朱升华至今津津乐道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当年金庸在浙江大学文学院做院长的时候,经常到枫林晚来买书。有一次,金庸派助手给他打电话,说要买十几套“金庸全集”送朋友。朱升华听后可慌了神,因为店里连一本金庸的书都没有。但金大侠开口,怎能不买账呢?于是,他一边允诺金庸的助手,一边赶紧联系出版社,连夜给书店发了十几套“金庸全集”过来。这样才算光荣完成了金大侠给他布置的任务。但在那之后,枫林晚里依旧找不到一本金庸的书。
其实何止金庸,当时举凡你能数出来的畅销书,枫林晚一概都没有。枫林晚打从一开始走的就不是寻常路线。她把自己定位为有品位的“学术书店”,坚持高度、深度、广度的风格。走进书店,映入眼帘的尽是西方学术大师的名字:康德、叔本华、黑格尔、尼采、弗洛伊德、海德格尔、本雅明、波伏娃、哈贝马斯、鲍德里亚……如同上世纪中叶的巴黎人都以手捧萨特书为时尚一样,出入枫林晚,成为枫林晚的会员,已然成为一种独特的社会身份标签。
如今提起枫林晚书店,十之八九的人都会回忆起位于文三路54号的那家老店,面积不大,环境幽雅,想要的书应有尽有,二楼还有咖啡供应。不过,自从2006年开设近两千平米的城西新店“书立方”以后,枫林晚的光景就大不如前。2008年文三路店终于支撑不住,关门了。如今在城西偏安一隅的“书立方”,已经再难坚持过去只卖纯粹学术书籍的孤傲路线。2009年张爱玲的《小团圆》甫一上市,店里就迫不及待地摆到了最显眼的位置上——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不知道在朱升华的心里,有没有对当初的“盲目扩张”怀有一丝悔意?因为我始终觉得,是“书立方”这个“大怪兽”拖垮了枫林晚。尾大不掉,如果没有“书立方”,今天的枫林晚会不会依旧是以前那个坚持不卖金庸的枫林晚呢?会不会依旧在文三路上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读书人的“朝圣”呢?历史没有假设,倘若做理性的分析,即便没有“书立方”,随着杭州房价暴涨,租金迭增,枫林晚也不一定能挺过来。
怀念文三路上的枫林晚……
快乐的票友铁驴
“明年就到租期了,不知道会不会涨租金。估计八成是要涨的。如果涨了,书店可能就开不下去了。”铁驴书社老板杨晓海如是说。
这个杭州大学历史系毕业的中年男人瘦削,深沉,不苟言笑。他说这番话时,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无奈或者痛苦的神色,原因是他并不以开书店维持生计,铁驴纯粹是杨晓海个人兴趣爱好的产物,他是不折不扣的书店业“票友”。正因为是票友,所以来去自由,没有负担。他是杭城极少数在有钱有闲之余,会想到用开书店打发时间的人。不过,杨晓海毕竟没有富足到可以完全不考虑租金成本的地步,所以多少还要盘算一下利润。“开书店最理想的状态是,这家店本身就是你的。”他补充说道。
铁驴每天下午四点至晚上十点营业,老板、店员、进货、清洁……杨晓海一人分演数角。这样的作息时间,使许多白天经过的路人都误以为这里有一家“倒闭”了的书店。有时候杨晓海外出旅行,书店就连续好几天关着,他也无所谓。算起来,从2002年至今,铁驴已经票友了整整八年。
有去过铁驴的朋友跟我分享他的印象,说这是一家“小资情调”的书店,里面卖的大多是小众的书。与杨晓海气味相投的人走进铁驴,会觉得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是为他/她而设的;相反,道不同者走进去,则会觉得里面没有一本自己想要的书。每一种书几乎只有一本,鲜有大部头,多是些有关文人趣味的小书。像上海书店出版社的“海上文库”系列、北京三联出版社的“新书话”系列、江苏人民出版社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等等,最与铁驴的气质靠近。
不过近几年养生类书籍异常畅销,我看见铁驴的书架上亦不能免俗地摆了几种。一对中年夫妇走进来,走马观花地巡视四周的书架,最终落脚在养生类书籍前面。妻子翻了一分钟,拿着书到前台结账,嘴里念叨:“那本我也想买,但是很贵……”丈夫二话不说,拿起那本“很贵”的书,很“潇洒”地甩到杨晓海面前,然后很“阔气”地掏出百元大钞埋单。面对这样的人,杨晓海也会彬彬有礼地道一声“谢谢”,并不介意。
希望到明年这个时候,还能看见杨晓海坐在铁驴书社的身影。
在废墟里看见罗马
杭城独立书店行业整体的情况是每况愈下。
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在西湖边湖滨路一带,曾经出现过以三联书店、现代书屋和外文书店组成的书店风景,被称为“书店金三角”。可惜坚持不了多久就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西湖周边不计其数的高级会所。失去了书店的宁静致远,西湖边平添了几分莺歌燕舞。
为了“讨生活”,书店各出奇招。过去我经常光顾的二手书房南华书店,常有不少好书廉价出售。在两三年前,她已经被实力雄厚的国学书店并购。自此,我便很少再去,因为门口悬挂的招牌“特价书超市”五个大字,实在让我感觉恶俗之极!去“超市”买书,叫我们这些“书虫”情何以堪,心何以甘啊!痴心不改的“瘾君子”还抱着深藏体育场路民航售票处旁小巷子里的武林书店和沈记书店不放,传闻那里有不少民国书出售。不过我多年未去,据说其中一家已经歇业,另一家也只是偶尔开门,要碰运气才能买到书。
写这篇小文的期间,我带着朋友骑着自行车穿梭于杭城的大街小巷去给书店拍照。那是初夏的一个夜晚,风徐徐的,我已经好久没有做把书店当成目的地的旅行了。在拍书店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个奇妙的规律:在书店工作的人,大多和我一样,是不到30岁的年轻人。这让我很兴奋也很好奇。于是趁朋友在工作的时间问了一个小伙子为什么选择来书店工作。他的回答简单而现实:“我大学毕业,找不到好的工作,书店门槛低,就先进来工作一年,等明年有工作经验了就跳槽。”我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幡然悔悟:原来很少有人和我一样傻,把书当成毕生的志业来追求的。
公元五世纪中叶,衰弱不堪的罗马帝国遭到汪达尔人的袭击,首都罗马城被洗劫一空。当人们再次回到罗马的时候,面对的是一片废墟。一个年轻人问一个老人:“我们繁华的罗马怎么变得如此满目疮痍,我感到绝望……”说着他便哭了起来。老人拍着年轻人的肩膀,指着那片废墟说:“小伙子,不要绝望。你看见那座教堂的废墟了吗?你能看见那废墟,就能看见繁华的罗马。终有一天,我们会使她再现!”
我用青春守护着书店业废墟,因为在废墟里,能看见罗马。
摘编自薛源、西海固编《独立书店,你好!》 金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