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教一个洋朋友写汉字,他老人家像画画一样左描右描,最后说:你们的每个字都是一幅符咒图——他没说像鬼画符,其实就是那个意思。中国人迷信“字”,觉得“字”像咒一样有奇妙的力量:
“生辰八字”像八只钢钉,把一个人钉在浩渺时空中,万一让仇人知道,可就不得了。
“字纸”,是要敬惜的。
年成差了,闹捻子了,江南旱、人食人了,“圣上,咋办?”“诸臣子,朕下诏改个好听的年号吧,大家都说吉利话,日子就好过了。”
我国的各种“祥瑞”图样,也是文字话语迷信的延伸,哪种动物跟哪种植物组合、做些什么规定动作,也是一个庞大精细的系统:喜鹊须得登枝,麒麟必然送子。江南园林之栏杆、檐下挂落,亦更多见吉祥纹饰,如一个瓶子里插三支戟,叫做“瓶伸三戟”(平升三级)。
另有瓷器图样如:猫、蝴蝶和牡丹凑在一起,“猫蝶”即“耄耋”,牡丹象征富贵,此即“耄耋富贵”;一只鹭鸶站在荷花里,叫“一鹭莲科”,即一路连科;柿子配桃子表示“诸事顺心”;毛笔+银锭+如意=“必定如意”;雄鸡+鸡冠花=官上加官;一只螃蟹是“一甲及第”,“一甲”中不上还有后手:两只螃蟹在芦花丛中,意为“二甲传胪”; 一只鹰缩起一只脚站在石头上,叫做“英雄独立”(鹰当然得是雄的,不过“雄”字不好表现,难道要给局部特写不成)?蝙蝠是何等丑陋的动物,沾光在名字里有个“福”,也成祥瑞,此君翱翔在万顷碧波之上,就叫“福如东海”,“如”还真是“去到”的意思。
不过,有时“祥”与“不祥”也会撞车。去年,我想往白棉布枕巾上绣鸳鸯和荷花,觉得荷花是好东西,百年好“荷”嘛。然而家母极力阻挠,说死人的“老衣服”,尤其是“寿鞋”的鞋底才绣荷花,叫做“脚踩莲花上青天”。于是,枕巾到今天还没绣成,我只好用着花样庸俗的、超市卖的绿格子枕巾。
“猴(侯)”在瓷器图样里是官本位的代表,猴子头顶有蜜蜂或马蜂,寓意“封侯”。一猴、一蜜蜂或马蜂,猴子上方的树上挂一印章,意为“封侯挂印”。某瓷器史书载曰:1736年乾隆元年,中国外销瓷器中有一只茶碟,画着几只猴子上窜下跳地打开鸟笼,把鸟儿放出来,是洋人专门指定中国工匠给画这个,笼中鸟寓意女性贞节,猴子暗示男性性欲,有点淫荡的意思——不过我中华朝憨厚正直的匠人哪里懂得,觉得猴子和鸟都是好东西,就给画了。该茶碟全名叫“粉彩猴子鸟笼茶碟”,现藏于布鲁塞尔皇家历史艺术馆。
所有图样里,最急功近利的是一只猴子坐在马上,空中再盘旋几只马蜂:“马上封侯”。不光要封侯,还得“马上”就封,慢了点都不行。哈,按照这个思路,我觉得当代的工匠们满可以这么画:一只金钱豹,躺在树下,四脚朝天,露出白花花肚皮,一片树叶子掉下来,落在豹子肚皮上。此即“一叶豹腹”(一夜暴富),跟“马上封猴”乃天造地设。
为什么瓷器上要有这些“摆拍”出来的图样?某位员外、老爷,大清早起来,天井里打一套八段锦,在黄花梨官帽椅上坐下,让新娶的姨太太给轻轻捶着后背,端一盅茶,含一口雨前龙井在嘴里,举起茶盏无所事事地打量:盏子上画了一个穿官服的人抬手指着太阳。这是什么意思?忽地心头一亮:哦,这是祝本老爷“指日高升”呀!
那一点小小的、会心的愉悦,隐密于心,舒泰又熨帖,犹如制器工匠与造化约定好的暗语;亦像是等待参破的谜语,谜面是一幅奇怪却可爱的图画。
虽然种种一厢情愿的祥瑞纹饰实则是自说自话,但看看现在的家用瓷器上苍白简单的花样(比如其俗无比的一人高的大瓷瓶,上面全体画着松树与仙鹤,中国所有单位的会议室里几乎都有两只),就会觉得还是以前好。在日子里转个身,一块茶碟一只饭碗,触目都是神秘含蓄的祥瑞密语,便觉心里丰满富足。
虽然知道那种丰足感很虚无,但它们是多么美好的用文字、语言、画面和梦幻搭建起来的海市蜃楼。
(作者为青年作家,自由职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