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一位年轻朋友送来本台湾陈鸿年写的《故都风物》复印本。陈先生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生活在北京的前辈老先生,后来去了台湾,如同唐鲁孙先生一样,都可以算是北京土著,年龄似也相仿。他们的后半生都在台湾度过,关山暌隔,海峡望断,世事两茫茫,怀乡之情油然之见。陈先生的书与唐先生的书非常类似,所记大抵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末的旧京往事和风物。准确地说,这一时期应该叫做“民国时期的北平时代”(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国民政府宣布北京为“北平特别市”,直到一九四九年北京再作为全国首都之前,被称之为故都或旧都),抗战胜利以后,他们作为政府工作人员,天南地北,实际上北平已成故乡。
陈先生与唐先生的书还有个共同的特点,行文完全是最标准的老北京腔调儿,这种语言在今天的北京已经基本听不到了。我们现在去复原的许多老北京话其实并不准确,甚至有不少臆造的成分,或者说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北京话,包括影视剧中的对白,显得非常生硬造作。我去台湾时接触过老北京人,他们倒还保留了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北京语音和语汇。
《故都风物》中有一节“故都的冬夜”,说的是北京冬天夜晚的叫卖和物种,极为形象生动,包括这些平民化的享受,真可谓入木三分。余生也晚,但这些生活场景还是赶上了大部分。北京的巨大变化,大多发生在最近三十多年。就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很多东西还是在慢慢地消亡过程中,远没有今天之速。那时的社会结构虽已不同于上世纪三十年代,许多生活方式却还没有完全瓦解。
现录一段陈先生“故都的冬夜”里关于卖萝卜的文字:
掌灯不久,大家正在说话儿的时候,第一个吸引人的声音,是在小西北风儿的夜里,一声:“萝卜——赛梨啊——辣了换来!”
北平冬天的这种萝卜,真是赛过梨,一咬一汪水儿,虽没有梨甜,可决不带一点辣味儿,而且价格低廉,一大枚可买一大个,真称得起“平民水果”。
卖萝卜来的时候,正是掌灯不久,饭后休息,睡觉之前,谁听见这种声音,都想买一个两个的,大家分着吃。
不管谁出去,一嗓子:“卖萝卜的,挑过来!”您看一下穿老羊皮袄,戴毡帽头儿,穿着“大毡趿拉”的,挑着挑儿来了。一个长玻璃罩子,里面放一盏煤油灯,灯光摇摇。
“挑两个好的,给切开了!”
“是啦!您!错不了!”
他拿起来用手指弹一弹,据说又嫩又脆的,它的响声儿是“当当”的,如果是“糠心儿”的便不同。
挑好以后,他用刀子把上面有缨儿的部分先削去,然后一刀一刀儿的,把皮削开,可都连在上面。最后是横三刀,竖三刀,把一整个儿的萝卜切成一长块儿、一长块儿的,到家可以用手拿着吃。
这时想起吃这种萝卜,真是又甜又脆,不但水汪汪儿的,而且没有渣渣。
……
萝卜吃完了,剩下的皮和拿剩下的座座,可是也不必扔掉,当时可用水一洗,用刀切成丁儿,撒上一撮盐,明早吃稀饭时,临时加上几滴香油,真是最好的一碟咸菜也!
陈先生的这段文字是很纯正的老北京话,但在今天的读者读来,要费点劲,不一定能读得那么抑扬顿挫,那么合辙。陈先生叙述的这些,还是在使用法币的年代,一九三五年之前,法币还是很值钱的,理论上说,是和银元等值,一块钱法币能换一百七十多个铜子儿,而一个铜子儿就叫一大枚。一大枚就能买个大萝卜,不能不说物价是十分便宜的。陈先生描述的这种萝卜绿皮红心儿,北京人当水果和凉菜吃,称之为“心儿里美”,水头儿大,又甜又脆,直到现在也能吃到。这种萝卜很少用来做菜,大多是生吃的。而做菜的那种多是大白萝卜和红皮白心的,北京人叫“象牙白”和“便萝卜”。这种“便萝卜”多产自东北的辽阳和海城,美其名曰“大红袍”。
时值刮着“小西北风儿”的冬夜,屋里生着炉子,虽暖而燥,削两个水头儿大而又脆的“心儿里美”,是何等惬意?剩下的萝卜皮和萝卜根儿切成丁儿,也就是陈先生说的撒上一撮盐,北京人叫“暴腌儿”,第二天早上喝粥(北京人那时叫稀饭)时,点上几滴香油,就着当咸菜吃,一方面是老北京人的节俭,一方面也确实很爽口好吃。如果点上几滴炸好的花椒油也是很不错的。
萝卜通气,学名应该叫莱菔,所以中医里有莱菔子一味,其实就是萝卜籽儿,开胸顺气,消除胀满。萝卜虽是粗菜,却也能细做,上海本帮菜里有鸡汁萝卜,虽仅萝卜一种,用砂锅小火煨制,做得好的会极其鲜美,那是用大象牙白萝卜做的。至于更上档次的干贝萝卜球,则是用小红萝卜削去外皮,将干贝拆成丝,调鸡汤来烧。拆干贝、削小红萝卜都是很麻烦的事儿,所以我家是在请老先生们吃饭时才能做这个菜。“心儿里美”萝卜也能当凉菜,刀工好的,能切成极细的丝儿,用糖醋和香油拌着吃,大油大腻的桌上添一盘拌“心儿里美”萝卜丝儿,一定会被立时抢光。
天津虽距北京仅二百里之遥,但传统的东西却保持得多一些,我很喜欢天津的这种“老味儿”。天津有些馆子还有些旧时的味道,前几年去登瀛楼、红旗饭庄吃饭,还能找到些感觉。天津人喜欢吃一种青萝卜,是天津卫的特产,俗称“卫青儿”,是沙窝萝卜,极易储存,虽越冬而不变质。“卫青儿”是细长圆桶形,皮是翠绿色,尾部呈玉白色,亦如“心儿里美”一样甘甜爽口,但味道又稍有不同,水头儿更大,也很少有糠心儿的。
前两年偶尔专程去天津听大鼓,乘早车赴津门,中午在那里吃顿饭,然后去中国大戏院或谦祥益的曲艺剧场听回京韵大鼓,散场早就赶回北京,晚了就在天津住一夜,第二天返回。我一般是专挑京韵大鼓专场的,一场能汇集白派、刘派、少白派和骆派各家风格的流派,真是非常过瘾。北京人去天津听大鼓,也如同上海人去苏州听评弹,味道与在北京和上海听是不一样的。
剧场很小,最多容百十人,有时更少些。头等票的沙发前安排了一溜儿矮长桌,稍加些钱,就会给你沏上一壶茉莉香片,摆上糖堆儿(天津人谓糖葫芦为糖堆儿)、黑白瓜子儿。而最美的事儿是给你切上一大盘儿“卫青儿”萝卜,所费无几。那“卫青儿”又甜又脆,水头也大,就着香片,就甭提多好了。一场大鼓专场,或声如裂帛,高亢激越;或悱恻缠绵,低回婉转,都会让人荡气回肠。时而喝口香茶,啖块“卫青儿”萝卜;时而和板击节,应曲慨叹,虽南面王不易也。猛然想起小时候听的儿歌,“吃块萝卜喝完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如此胸臆抒发,岂非亦有“卫青儿”萝卜的功效也?只是这种真正的“卫青儿”在北京却很少见,尤其是一边听大鼓,一边大啖“卫青儿”,非天津卫莫属。
萝卜中的精品当属山东潍坊的“潍县萝卜”。谓之精品,其实就是因为仅产于潍坊一隅,拿到其他地方种植都不能生长。一般品种的萝卜都是生长在土地之下,而惟有“潍县萝卜”仅有四分之一是生在土下的,其四分之三都是长在土层之上,颇为奇特。“潍县萝卜”长约六七寸,直径不到二寸,皮为青绿稍黑,内瓤也是青绿色的。汁多甘甜,少有糠花。当地人待客除有香烟、茶水之外,必切一盘“潍县萝卜”上桌。今年春节,有人馈我一盒“潍县萝卜”,包装颇为讲究,开始真没猜出是内装青萝卜一对。新春家宴,切了一根,果然不同,清香而脆嫩,极其爽口。后来听说,当地有俗谚“烟台苹果莱阳梨,比不上潍县萝卜皮”,也是萝卜赛梨之谓。
其实,萝卜是萝卜,梨是梨,各有各的风格,各有各的味道,何必非要攀比呢?
——摘自《老饕续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