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路径
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 光明日报国学版 主办
哲学是文化之眼,是文明之魂。不同文明的路径,都可从各自哲学中得到透射。与西方哲学相对照,中国哲学在宇宙本体论、致思方式及人生政治观方面的“预设”有很大的差异,从而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质。
万物通体相关的宇宙本体论
在宇宙论上,中国哲学主张“万物一体论”。即认为世界是万物相互关联的有机大体,万物之间相互依赖,相互摄涵,互相感应,形成一广大贯通的统一体。不仅如此,宇宙还是一个生命创进不已的过程。方东美说:“宇宙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广大生机,是一个普遍弥漫的生命活力,无一刻不在发育创造,无一处不在流动贯通。”就道家而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宇宙就是人与万物相互渗透、内在相关而形成的既广大平等,又有差别的大系统。就阴阳五行家而言,人与天地万物相互关联而成为一宇宙有机体,每一物为宇宙有机体的一部分,各部分皆依赖于宇宙有机体而存在。宋代理学主张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服膺于“天人合一”之精神。相反,西方的宇宙论,把宇宙当做充满颗粒性物质的空间。机械唯物论把物质看做为一块一块的东西,“在此地”、“在此时”占有确定的位置而与其他时空之物质毫无关系。从古希腊自然哲学家的“原质”(如水、火、地、风等)、原子说到近代机械唯物论,物质都被看做是颗粒性的元素,在绝对的空间中占有位置,并在机械法则的支配下运动;世界被看做为孤立的、被动的、静止的物质块运动组合而已。这是一个无感觉、无价值、无意义、物质化、机械化的宇宙,宇宙压缩为一同质的、封闭的系统,没有创生变化之可能。
在本体论上,中国哲学以变动生生、相互关联的“事物”作为最真实存在。相反,西方哲学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大都把永恒不灭、独立自足的静态“实体”作为最真实存在。“实体”,不管是物质实体(如原子或原质)还是精神实体(如柏拉图的观念、形式、法则或上帝),都是最真实的存在。西方哲学偏好“实体”优于“过程”,崇尚事物的静止和不变;“实体”往往被看做为感觉现象之后、之下的“托底”,只有从感觉现象后面才能找到真正的实在,而且实体是永恒不灭、独立自足的、静态的。此种实体观,遂产生了本体与现象、第一性与第二性之分别,对后来的物质观影响很大。
中国的宇宙观缺乏超越的自然法则观念,主张自然法则内在于万物自身之中,以“道”或“理”为自然万物的固有法则。它们内在于万物的变化过程中,道就是内在于自然万物中的“生生之理”。因此,“生生之理”是宇宙间最普遍之理。而且,此法则并非由纯理智思辨所推出,而是在直接经验中体认和验证到的事实。相对照,西方宇宙观具有超越的、纯理的自然法则观念。古希腊的那种在上支配人生的“命运”观念,柏拉图那种与“经验界”相对立的“理念界”,古罗马的那种刚性宰制社会的“法律”观念,以及在世界之先创造世界的“上帝”观念,这些观念都表现为超越性。乃至近代西方科学的理性精神,即相信自然被一在特殊事物之上的客观普遍的规律所支配。总之,西方人相信,在自然世界之上,有一永恒不变的、绝对的“法则”或“规律”作为具体事物变化和运动的原因。
中国宇宙观的最大特征,即认为宇宙自然本身具有价值。中国人主张人事与物理不分。一物在宇宙有机体中之“所是”,就是其“所当为”,一物在宇宙有机体的“实然”,就是其“应然”。也就是说,中国的宇宙观主张事实与价值的统一。相反,西方的宇宙观,历来不主张价值内在于自然,主张事实与价值之二分。
关联感通之致思方法
与“万物一体论”宇宙观相适应,中国哲学主张“关联式思维”。在“关联式思维”中,概念与概念之间不是相互隶属服从,而是在一个“有机体”中平等并置的。“关联式思维”以诸多事物间的相互配合而形成的统一性来把握事物,它重视具体细节在差异和对比中所产生的和谐效应。相反,西方哲学的主流是因果思维,其概念与概念之间相互隶属服从,从前一概念到后一概念,有必然的演绎推理。以因果思维模式认识事物,或者只分析空间上相邻、时间上相续的a、b两事物之间的机械因果作用,或者以普遍必然的、合逻辑的模式来解释具体的事物。
基于“关联式思维”,中国哲学从直接体验和感受来认识事物。先秦儒道思想认为心之功能,就在于“感通”,即通过“感”使个体小己与宇宙大我“通”。相反,西方哲学通过抽象思辨和逻辑推理而获得一种超越的、普遍必然的原则,并以此来认识和解释世界,寻求一种“逻辑的或理性的和谐”。西方的认识论注重理性或“客观性”,存在着理性与感性之对立且偏好理性思辨的倾向。中国思想则重视情感经验。唐君毅指出,西方哲学以理性言心者,多贬低情感轻视经验;而中国哲学言“理”,多联系着性情经验,故说“性理”、“情理”。而中国思想重视情感经验,与怀特海重feeling相似。
成己成人之善治论
由于服膺于“万物一体论”,在人生观上,中国哲学认为人最重要的是成就自己,成就他人。儒家以为个人只有在与他人、社会、自然万物的关系和交往中,在齐家、治国、平天下及参赞万物化育的过程中,才能成就自己,进而成就他人。相对于儒家,道家则较为“消极”,认为人只有减少甚至放弃对名利之嗜欲,“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同时最大限度地减少相互干扰、相互限制,“鱼相忘于江湖”,才能成就自己,进而成就他人。相反,西方以普遍主义和超越的原则——如柏拉图“善”之理念、康德的“绝对命令”或者上帝的“训诫”来规定人性,认为人只有遵循这些原则,才能成就自我。
而要成就他人,必须有积建有为的善治方略。儒家在社会政治观上倡导民本主义理念。“民为邦本”;“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就是说国家的治理应以民意,即人民的物质与情感的需要为依归。因此,尊重民意,满足人民的物质与文化的需要,以民意而不是以统治者的私利为标准,为人民制定合情合理的政经措施,兴利除弊,是国家施政所遵循的基本理念。
德治主义是与民本主义相配套的另一社会政治理想。中国人认为,政治清明的关键不在威权及暴力刑罚,而在道德教化。“政者,正也”。中国人要求国家的管理者严格遵循规则,并以道德人格做人民的表率,用德礼教化人民。如果“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就可以使每个人各安其分、各守其位,就能使社会实现和谐。德治主义主张“选贤与能”,要求国家的管理者由有知识、有能力、有操守的社会贤达来担任。所以,中国人非常看重官员的能力和操守。
“福利社会”政策是民本主义和德治主义之理念在社会实践层面的落实。“福利社会”,即孔子所谓的“富之”“教之”,孟子所谓的“仁政”。中国人认为,满足人民物质方面的需要是国家生存的命脉。所以,国家最迫切的政策就是孟子所谓的“制民之产”,即让人民有一定量的土地和职业,并实施“劝耕”、“劝农”、“和籴”、“义仓”之策,通过农工商业的活动使人民具备满足生活需要的物质条件。同时,中国人有“均富”观念,希望社会每一个人都应享受最基本的生活福利,也只有这样人民才能拥戴国家,国家才能得到人民的支持而发展。当然,中国人的“均富”不是要财产完全公有,实行绝对的平均主义,而是反对社会贫富差距拉得过大。“不患寡而患不均”。中国人,不管是精英人物还是普通民众,往往怀有“制民之产”的诉求,要求国家让每个人都拥有一份自己赖以安身立命的产业,并通过宏观调控来统筹社会贫富之均衡。当人民达到一定的富足后,还必须对人民“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即开办学校,对人民进行教化,使人民知书达礼,息争少讼,过上和睦的生活。在中国人看来,政府负有积极教化人民使之有知识、有教养的职责。在教化人民的过程中,官员既是教化的推动者,又是被教化者效仿的对象。这就要求官员自己必须修身养性、遵守社会准则,做人民的榜样。还有,官员应该积极兴办教育,化民成俗,以德礼导引人民,把刑罚的使用减少到最低限度。如此,则是善治、善政。相反,近代西方社会政治观则多讲个人权利、重权力制衡、尚法治、轻视道德伦理。
综上所述,中国哲学的宇宙论、本体论、思维模式、认识论、人生论乃至政治社会观等方面之“预设”,其观点密切相关,前后勾连,成为一有机整体,并呈现出不同于西方哲学路径的鲜明特色,这就是中国哲学思维特有的路径预设。把握这种路径预设,理解其与西方哲学之差异,并能相互理解,相互欣赏,相互批评,相互吸收,以熔铸新的世界哲学和未来哲学。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法政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