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著名戏曲研究专家,廖奔先生有机会观看大量的戏剧。他将观剧的心得感受,以日记的形式及时记录下来,日积月累,便有了这两册近70万字的《品剧日记》(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时间跨度自1997年一直到2010年,涉及剧作等数百部,堪称苦心孤诣,成果丰硕。
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作诗火急迫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腊月游孤山访惠勒惠思二僧》)虽然说的是创作中及时捕捉记录灵感的重要性,但这一点同样适用于评论文章的写作。那些自现场情境中产生的感受,无疑最为直观、真实、生动和准确,携带了丰盈鲜活的感性,如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而从这种新鲜敏锐的情感流动中萌生出的观点、理念,尽管开始时可能尚显粗糙、不够清晰或完整,却往往最为真切,最能够切中肯綮,触及剧作的本质和内核。但这种灵感的闪现又如电光石火一般稍纵即逝,倘不于第一时间捕捉记录在案,过后追忆,往往会走样变形,甚或会踪影全无。作者深谙此中玄机,每次观剧后都及时记录下鲜活印象,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激荡思维,深思熟虑,撰述成章。因此书中的文章,尽管篇幅长短不一,评说的方式角度各异,但共同之处是都达到了感性与理性的充分融会。十几年如一日不间断地写下来,又构成了真正的历时性,勾勒描画出了中国当代戏剧发展的基本脉络和整体轮廓,诚如作者的夫子自道,“一书在手,近年中国戏剧舞台状况历历在目,因而成为实录历史”。这种自信绝非虚妄,是基于切实的根由的。
这种强调从感受出发活用理论的研究方式,不由得让人在阅读之先就对这部著作有所期待。阅读的过程,也是因为这种期待不断获得印证而备感欣慰的过程。它使人真切地认识到,什么才是笃实、深入和细致的研究。如今报刊上有一类文艺评论,当然也包括戏剧评论,好作泛泛之论,凌空蹈虚,撇开对具体作品的研读评判,天马行空,洋洋洒洒,好不容易坚持读下来,除了佩服作者的胆量之外,真实的获取就很稀有了。即便一部作品“此中有真意”,指望借助这样的评论加以辨识,也是缘木求鱼。而《品剧日记》恰恰相反,它完全是及物的,是真正的实证研究。作者目光盯紧一部部具体的戏剧作品,“谈论戏剧规则、原理、美学风格和时代特征”,剥茧抽丝,条分缕析,由腠理而至于筋脉脏腑。从话题的生发到观点的陈说,都有所依附,落到实处。主题、人物、结构、对白、节奏、表演、音乐、空间、布景……戏剧艺术的诸多要素,以及在某一部作品中的具体体现,连同成败得失的原因和症结所在,都是经由深入细致的、专业色彩浓郁的分析,而分别给予揭橥或评说。作者在后记中对此亦流露出充分的自觉和自信:“其所论述皆具备鲜明的针对性和指向性,非时下众多戏剧批评著作脱离舞台泛泛而谈可比。”
游说无根,略作援引。如对根据京剧《廉吏于成龙》拍摄的电影,指出了其在空间呈现方式上的成功创新:既非舞台录像式的传统“舞台艺术片”,亦非将程式化表演装入生活实景的“戏曲故事片”,而是在时空关系上运用了许多新颖手法如“第三空间”等,突破了数十年来舞台艺术片的樊笼;如对京剧《孔雀东南飞》,指出其在对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关系和性格差异的把握上着力不足,缺乏古诗原作中细腻动人的力量,而为了增强剧场效果而添加的内容,却又重笔渲染,导致喧宾夺主。这种处置上的错位,损伤了剧作应有的感染力;再如通过观看歌剧《洪湖赤卫队》上世纪60年代版本的演出,指出当年意识形态影响导致的剧中人性的“失真偏离”,表达了如何让“红色经典”保持生命力的见解:在基本保持原貌的基础上,将过去的“红色滤镜”抽去,让生活向真实还原。总之,对一部具体的剧作褒扬或批评的背后,是感受和学理的支撑,有着自身的逻辑推演展开的过程,这样得出的结论就容易让人服膺。
可以说,这种扎实、细腻和绵密的品格,在全书中是自始至终一以贯之的。尽管单个地看,每一篇可能只是对某部剧作的一个方面的感受,一个局部的评判,但多篇读下来,就分明会感受到,举凡戏剧艺术的主要方面、基本规律,已经于不知不觉中被收纳笼络,一网打尽。见微知著,小中见大,窥一斑而知全豹,这样的一些词汇,在阅读的过程中会不时浮现于脑际。何况书里也有不少篇章,属于整体性的分析把握。不妨这样说,经由对具体作品的剖析评论,通向的是戏剧艺术的内在规律,如该书副题所称,是“关于戏剧内涵与本质的探寻”。这种探寻,既入乎其内,力求对戏剧艺术现状有精准的把握,同时又不忘出乎其外,时常把眼光抬起来,眺望明天的发展趋势。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在此书中体现出的作为批评者的立场。真诚坦荡,完全从观剧的真实感觉和印象出发,对一部作品有什么看法,尽皆如实道来,毫无遮掩暧昧。即便是故交好友编导的作品,即便是曾享庙堂之盛誉,为媒体广为播扬。关于这点上面已经有所涉及,再例举一二,以为强调。如对名编名导联袂编创、也获得不俗的市场反响的京味话剧《窝头会馆》,在充分肯定其艺术功力的同时,也清醒地指出了其远未如媒体所称赞的那样达到了老舍《茶馆》的高度——因为其基本停留在对生活流的描述上,并未像后者那样揭示出历史发展的趋势;因为人物缺乏完整的内心行动线,语言也欠缺个性化色彩。如对世界著名歌剧《费加罗的婚礼》的某个“减缩本”演出表示强烈反对,斥责其为“是对歌剧名作的亵渎”。因为演出对原作压缩近半,无视必要的情节铺垫,接续不上的地方由剧中人物口述填充,实在是匪夷所思,令人瞠目结舌。这种只对内心真实感受负责的态度,其实原本是批评题中应有之义,但在如今讲究一团和气、融融泄泄的批评生态下,却显得稀有,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批评者应秉持的勇气与操守、对学术的虔敬等话题,并很自然地对作者萌生出一份敬意。
论及这部著作,还有一点不得不说,就是贯穿于、闪现于文字呈现之中的作者的姿态。在根本的意义上,正是这种姿态成就了这部篇幅浩大的著作的不凡质地。它与对工作的信仰、与拥抱学术的热情、与耐心和执着、与默默的耕耘密切相关。作者自谓该书是“凝思竭虑撰述而成”,用语虽平淡,但个中辛劳,不难想见。在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葆有一种内心的定力不容易,但真正的学术建树和精神创造,却又必须要倚仗这种定力。《品剧日记》又一次生动地证实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