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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1年12月28日 星期三

    滇西故城

    作者:原 因 《光明日报》( 2011年12月28日 13版)

        曲直有致的街巷。青瓦白墙的庭院。

        记忆中的小城,街巷的路面是青石板铺砌的,虽已被岁月啮啃得坑坑洼洼,却依然泛着莹莹青光。如果车技尚可,骑一辆自行车,磕磕颠颠就可直驱城外。

        而在城边某条街道的某处较为宽敞的一角,上世纪30年代马帮拴马的石桩,还稳当地戳在那儿,把当年马锅头围着火堆喝酥油茶、吃罗锅饭、跳弦子舞的记忆钉得牢牢实实。山间铃响马帮来。多少药材、布匹、茶叶和锅底盐曾在叮当声中经小城往往返返。

        在那些珠串在街巷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明清宅院里,纹饰精致的瓦当,在翘角的房檐奏响低调的奢华,雕镂细巧的格子门窗,向生活释放古典的情怀。顺着照壁,一溜儿盆栽的兰花,以悠远淡香倾诉着孤傲的典雅。一蓬翠竹或者一株石榴,摇曳在条石镶砌的花坛,几度绿肥红瘦了,又几度黄叶凋零,小院的温润永在,人心的平和不变。

        小城的居民很多都是农人。院落阶台的一角,或许会放着一只背柴禾、稻黍的箩筐、几把被泥土擦得锃亮的锄头,但在柱子门框,却少不了一幅自家老人书写的楹联。一撇一捺,耕读传家。

        在那些不显山露水的院落,贮藏着多少传奇。

        赵藩、赵式铭和周钟岳是小城升起在清末民初时代风云里的亮星。赵藩官居清廷二品大员,却能毅然辞官,投身“走向共和”的历史洪流。其撰写的成都武侯祠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得到毛泽东等新中国几代领导人的赞赏。赵式铭1906年创办《丽江白话报》,比胡适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提倡白话文的《文学改良刍议》,还要早12个年头,不愧白话文运动的先驱。他一生留存下来的诗词有2000多首,其影响如云南史上独一无二的状元袁嘉谷所评价“如翠海金钟,唤醒昏睡。”周钟岳留学日本,后辅助蔡锷,积极投身护国运动,在护法中任靖国联军总司令部秘书长,曾代理云南省长,任民国政府委员、考试院副院长,做了很多推动云南进步的实事。他的书法,“骨气浑稳,体兼众妙”。旧南京“总统府”三字,云南路南“石林”二字,皆出自他的手笔。张伯简是小城胸襟上的一朵绯红。他1919年赴法国勤工俭学。1921年加入共产党,是少数民族最早的中共党员之一,曾出席共产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并入苏联东方劳动大学学习。他出任中共中央出版部书记时,编纂了《各时代社会经济结构元素表》和《社会进化简史》两本书,在中国共产党早期理论建设中,不遗余力地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后任中共广东区执行委员会委员、两广区委军委书记。年仅28岁就因病去世的他,曾抱病与鲍罗廷、邓中夏、苏兆征等一起领导震惊中外的省港大罢工。

        他们的故事,仅是小城先贤生命库藏中的一部分,他们高风自在的人生,使得小城在多少心灵的座标上熠熠生辉。

        小城节日多。春天里最让人感慨的有两个。

        立春,在用蔬果美酒敬供青帝和芒神以后,祭祀表演是接下来的高潮。“二牛三夫”展示的是一种古老的耕作方式:两条牛脖颈上架一根横杆,一人在前面牵牛,一人坐于横杆上让犁头插得更深,一人在后面扶犁。与季节真诚互动,和土地耳鬓厮磨,一幅已经进入农耕博物馆的画图在欢声笑语中复活。“打春牛”演绎的是一种古老的农耕祈愿和诉求:事先用泥塑一头耕牛供人们鞭打,以示劝耕,待将春牛打碎,人们一拥而上抢那些碎片。等到春播时,他们把碎片碾细拌入稻种撒向田间,以求驱虫避害,收成丰硕。人们女扮男装,或扮捣乱的哑巴,或扮送饭的村妇,插科打诨,把一些劳动、生活的场景穿插其中。观众就是演员,演员也当观众,亦真亦幻,亦庄亦谐,亦雅亦俗,激荡起人们多少心中的快乐,有时也陷入深深的沉思。

        大年初五赶娃娃街,是专门为孩子安排的节日。这一天孩子们可以巧妙拿取满街摆满的玩具——木雕的动物、泥塑的人物、纸裱的风筝以及包公、李逵、孙悟空、猪八戒、黑猫警长等等应有尽有的面具——只要你撒腿就跑,未被逮住,那手中的东西就成为送给你的礼物了。而如果你不争气落入摊主手中,就要付成倍的价钱。但赚钱不是目的,获得心仪已久的玩具也不是终极的目的。在攻防追跑中,对胆识、机智和速度的历练在一个飞溅着笑声的游戏中展开。

        小城的质朴、幽默、善意,在这两个节日中彰显。

        小城的冬天,池塘、小溪边和河边,会结起一层冰凌。但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总是灿烂。人们走出院落,在一方照壁或者某家门前晒太阳。眯缝着双眼,舒张全身的细胞,陷入冥想或者与旁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这是一个休整期,也是木匠、石匠、铁匠等工艺大展宏图的时候。出门调开始在夜晚的火塘边唱起,女人们忧伤地看着身怀技艺的丈夫渐渐远去的背影。到了过年,团圆的日子也就来了。自撰自写的春联吉瑞之气淋漓。一个18岁的白族少年在为自家绘制门神时说,他把自己的好心情画到了神的脸上,也就会被传递到一年四季。是的,春节才过了十多天,当人们背着肥料来到田间,忽然发现,远处的山峦浅浅地添了绿意,田边地脚的野花,也有了即将笑逐颜开的迹象。布谷鸟叫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呵唤,在早晨亮薄的阳光里跳动,有时也会溅到哪家贴着白绵纸的小窗。春季对于小城来说是耕作的开始。这里那里,有人站在镜面般的秧田边播撒谷种,播撒来日的葳蕤和金黄。而铺开在田野的、一幅缀满白蝴蝶的扎染布一样的蚕豆花,预告着立夏吃青的饱满新甜。端午节是小城夏天气温的高点,太阳有点叮人。每个小孩脖子上都挂着据说能驱邪避瘟的布扎。那些用红黄蓝各色碎布拼缝成的狮虎猴,色彩绚丽,栩栩如生,满肚子艾蒿的清香,展现着女人们的灵巧。正思忖着怎样避开狠毒的日头,秋天款款而来。稻浪翻滚,遍野金黄。天空憋足了劲,更高、更亮、更蓝,白云像几只跑远了的羊,再也拢不在一起。是因为石宝山歌会情歌的悠扬,让云朵久久惊讶?爱情出嫁了。生活秋高气爽。小城的秋天里别有春天。

        四十年未改的乡音,证明我是小城的孩子。我在华灯闹市万丈红尘里回望小城,是为了一种前瞻。我们曾经怎样生活,又该怎样更合理地生活在明天?小城的记忆唤醒我心中一份淡泊的甜蜜。谁能说记忆不是流逝时光遗赠我们的最温婉的慈悲?

        我思念滇西那座白族聚居的小城——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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