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哈萨克语、俄语、维吾尔语、柯尔克孜语、乌兹别克语、塔塔尔语样样精通,另外,作为旧时的医科毕业生,对拉丁文也有探究,因为所有的西药必须有拉丁文药名,当时他开处方都是用拉丁文。但唯一让他搞不懂的是汉语。他认为汉字笔画复杂繁多,读音奇异,还一音多字,听起来根本搞不明白究竟对应的是哪个字,其字义是什么。他又说,周总理说了,汉字将来要走拉丁化方向,我到那会儿再学汉语也来得及。
我到入学年龄时,父亲把我从爷爷奶奶那里接到城里,说要送我上学。他说,艾克达依(对我的昵称),哈萨克语你已经会讲了,用不着再为此去学。要上学,你就去学一种大的语言,只有掌握了大的语言才能和世界交流。我对他的这些说法懵懵懂懂,压根就没听明白,心里只是对离开爷爷奶奶进城这件事,一百个不情愿。
起初,父亲想让我学俄语。他说,俄罗斯的语言是伟大的,列宁的十月革命就发生在这里,二次大战是苏联人把胜利的旗帜插上了柏林国会大厦,他们的卫星还上了天,了不起。于是,1961年的秋天,他把我带到了伊宁市斯大林学校报名,没想到人家说,你得是苏联公民或是苏联侨民才能录取。我父亲摇了摇头,说我们是中国公民,只好打道回府。到家了,他和母亲嘀咕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楚,但结果我却是明白了,父亲仍执意要让我学一个大的语种,现在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去汉语学校报名。
父亲的汉语极差,他怕表达不清楚,便让母亲陪着我们一起去。母亲的汉语在今天看来也是有相当水平的,她没有正经八百地上过汉语学校,但有过一段特殊的学习汉语的经历。1952年到1953年间,17岁的母亲作为新疆牧区代表团代表,到内地访问一年多,在北京受到毛主席、朱德、刘少奇、周总理等老一辈领袖们的接见,还有幸和他们合过影。年轻的她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居然掌握了汉语口语,还学会了一些汉字。
报名那天,父亲母亲带着我来到了第十五小学,这是当年伊宁市仅有的几所汉语学校之一。学校里很安静,从当时来看,称得上校舍齐整、初具规模。在招生登记处那里,负责招生的人说,他们还没怎么招过少数民族学生,建议我们去少数民族学校报名。鉴于我父亲坚决的态度,他们说,那这样吧,起码得有一点汉语基础才行,不然没法与老师和同学沟通,于是决定对我进行简单的口试。两位校方的工作人员把我们一家三口带进一间办公室,他们指着公鸡的图片问我,这是什么。我并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是母亲在一旁给我作了翻译。我用哈萨克语答道:Khoraz(公鸡),心里不免有些厌烦,我对进城上学这件事本来就充满抵触,没想到考试居然是这等无聊,竟然拿着公鸡的图片让我指认。他们又提问了,母亲翻译过来说,他们让你用汉语从一数到十,这个我当然不会,我很无奈地望了望母亲。他们指着墙上的几幅照片问我那几位领袖都是谁,我只认识其中的一位,说,毛主席。当时,校方两位就摇头,说这孩子没有一点汉语基础,没法收下。我的父母几乎是央求校方了,表示今天回去就教会孩子几句,明天再过来接受考试,校方两位总算同意了。于是,我对汉语的学习就从这一天开始了。
回到家里,母亲就按那天校方的问题一一教我,从一数到十,教了一些常识性的名词,又让我认几位领袖像。第二天一大早,父母再次带着我去学校赶考。还是昨天那两位,他们又让我从一数到十,我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努力想了想,才从一数到了五。“公鸡”、“国旗”也都说清楚了,奇怪的是领袖像我还是只说出了毛主席,其他几位依然想不起来,第一次接触汉名汉姓,让我觉得难度很大。工作人员似乎比昨天对我要满意一些,加上母亲一再表示以后她每天都会亲自教我汉语,父亲也向校方宣称他会跟着我一起学汉语,他们最后终于将我收下了。此后,我在班里过了3个月的“哑巴期”,只会用善意的眼神与同学们交流,之后才渐渐开口说汉语。
我的父亲果然从我入学开始自学汉语。他说,看来汉语走拉丁化方向的事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再难也罢,还是得学。他的汉语水平提高得很快,在我上四年级的时候,他已经能对汉族学员班用汉语教授内科学了。而我一路走来,与汉语汉文终究结下了一生之缘。今天想起这件事,我依然为父亲的独到眼光而感到自豪。
在上五年级的时候,学校一位教数学的严老师来家访,他通知我的父母,六年级一毕业,就会将我送到北京中央民族学院附中上学,让家里人有所准备,勉励我好好学习,不要辜负学校和组织的期望,同时要求我们一家暂且保密,不要透露出去。北京对于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既近在眼前又十分遥远。从我母亲的描述中,我对北京有着亲近之感,小学的语文课文还有一课《北京的秋天》,北京秋日的蓝天、飞翔的鸽群、悦耳的鸽哨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北京从此成为我心中的一个目的地,一个梦想,也成了一个由我约守的秘密。
然而,“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一切都受到了冲击,学校停课闹革命,而此时我才刚刚升上六年级,北京的梦想看来就要这样破灭了。很多中学生开始“大串联”到北京去,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检阅,而我们还是小学生,作为“红小兵”不准参加串联,只好蜗居在家里。其间,伊宁市发生了激烈的两派武斗,父母怕我跟着卷进武斗,把我送到霍城县芦草沟公社乌拉斯台牧场爷爷奶奶那里放了一年羊。后来,当武斗平息下来,又把我接回城里,送到伊宁市墩麦里一位回族木匠那里,学了一年木匠手艺。
1969年8月的一天,我到第十五小学的校园转悠,居然从八中招生海报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才得知了我们将到八中上学的消息。这是一段奇特的经历,我放下手中的木工活儿,辞别刨花散发的淡淡的松香和新疆杨的苦涩清香,从小学六年级直接走入了八中初三的学堂。
那是一所古旧校舍,解放前,我的父亲正是在这里读的初中,当时还叫做Gimnazya,翻译过来,当是全日制中学之意。我居然也走进了这所校舍,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命运使然?伊宁市第八中学,即将成为我的母校,我的心头泛起了兴奋的微澜。
一切都是新鲜的。化学、物理、数学课程给我开启了一道认知世界的新门槛——原来物质世界竟然有着如此奇妙的变幻,禁不住令我心花怒放,思绪飞扬。当时我并不知道“知识就是力量”,但却感受到知识居然这般新鲜——水可以叫做氢二氧一,天天离不开它的食盐叫做氯化钠……凡此种种,让我有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这对我世界观的形成、思路的活跃,起到了极大的影响。其中也有啼笑皆非之事:教化学的刘盛民老师是陕西人,他把“氯”用浓重乡音念成“陋”,便给我留下了先入为主的记忆,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见到这个“氯”字,依然会本能地将它读为“陋”音。
当然,学校的教学准备又显得有些敷衍和仓促,我们的语文教材居然是8个样板戏剧本。我只记得一个形容词,那就是京剧《智取威虎山》背景描述中的“白雪皑皑”,还是刘盛民老师教的。他曾一度替代语文老师为我们上课。“老三篇”也成为我们的语文课文。总之,文科科目教学随意性极强,回想起来,似乎学到了什么,又记忆不深。
不久,珍宝岛事件和铁列克奇事件发生了,为了落实“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学校开始组织挖防空洞了。正常的教学秩序再次被打乱。时间有如白驹过隙,使我很快就告别校园,走向上山下乡之路。尽管告别了母校,告别了同学们,开始了我新的人生起点,然而年少学习汉语的日子,至今仍是我珍贵的记忆。
(作者为散文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