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岩走了。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一方面感到意外,一方面又在意料之中,因为最后一次我去探视在重症监护室里与病魔抗争的“小迷糊阿姨”,她已无法说话,甚至无法睁开眼睛。我喊着她时,她的右手手指在微微颤动,我知道她内心深处肯定听到了我的呼唤,但她已经无力与我握手。抖动的指尖显现出的是生命的无奈!离别柯岩时我内心充满沉重,这个昔日干练、热情的长者、“刀子嘴豆腐心”的“小迷糊阿姨”,这个对时代、对文学充满使命感和责任感的前辈,难道真的醒不过来了吗?
我与柯岩相识于1978年的秋天,在中国作协华北油田的采风团里。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对文学活动的采访,新鲜、好奇。没有见过柯岩时,我一直以为柯岩是个男作家,没有别的原因,只为“柯岩”这个干练、利索、充满阳刚的名字。在河北白洋淀第一次见到柯岩的时候,才知道柯岩是个干练且风度翩翩的女诗人,第一面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的灿烂微笑,这种微笑让人感到亲切、随和。
那时的柯岩已是享誉文坛,她一直在儿童文学园地里辛勤耕耘,是用自己的心血浇灌祖国花朵的一名出色的园丁。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她在我国文坛崭露头角,以其生动活泼、富有情趣的儿童诗而引人瞩目。自此之后,她诗中那丰富的想象、生动的笔触、明快的格调,那细腻的观察、厚实的生活、幽默的语言以及别具一格的情节,形成了属于柯岩自己的独特风格。
我当时作为一名年轻的儿童文学作者,尤其是准备当一名儿童诗人,柯岩的诗是必读之作。为此我专门研究过柯岩的创作实践,在研究柯岩期间,我曾数次登门拜访,对柯岩也就有了更深的了解,同时开始了与柯岩近三十年的交往。
柯岩是一位对孩子充满感情的作家,同时又是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多种文学门类均有建树的“多面手”。影响几代人的儿童文学作品《“小兵”的故事》、脍炙人口的诗篇《周总理,你在哪里?》、光彩照人的报告文学《船长》……这些作品至今仍然在广大读者中传诵着。特别是长篇小说《寻找回来的世界》,后来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宋丹丹主演,可谓影响深远,是堪与苏联马卡连柯《教育诗》媲美的力作,在对失足少年的描写及教育工作者形象塑造上,至今未见能有与其比肩的作品。
柯岩的儿童诗,是她文学创作中所占比重最大的一部分,也是她得以和孩子们交流思想感情的最重要的渠道。她的儿童诗,是勾勒精细的“设计图纸”。在这些灵魂的设计蓝图上,体现着鲜明的时代特征,带着一代儿童的性格特色和行动准则,饱含着诗人拳拳的挚爱。柯岩微笑着走进孩子们的生活,微笑着探索着他们心灵的秘密,又微笑着表扬他们的优点,甚至连批评他们的缺点时诗人也是微笑着,带着善意的揶揄,幽默而快活。这种发自心底的微笑,这种微笑造成的情趣,构成了柯岩儿童诗的主要格调。
毫无疑问,柯岩的儿童诗在我国当代儿童文学创作中是独树一帜的,是经典之作,她用自己对孩子们的热爱以及丰富的生活,用一颗情趣充盈的诗心,为新中国的儿童诗画廊增添了一幅幅色彩绚丽的画作。她的诗取材广泛,思想性强,语言优美,构思巧妙,她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所创作的作品更为成功,那个时期是柯岩专门致力于为孩子们写作的时期,无论是思想感情还是生活积蕴,都促使和推动着她的诗呈现着自己的特色,感情真挚而活泼可爱,就此奠定了柯岩在我国儿童诗创作中重要的地位。这个时期的大部分作品,经受了时间的检验,至今仍然被少年儿童所喜爱。
对柯岩的研究,促使我写成了两万多字的文章,并归入本计划出版的新中国儿童文学史的一部分,后来因为出版计划取消,这些文字被束之高阁,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以为原稿丢失了,2009年搬家时,突然发现这些沉睡20多年的书稿竟然安静地躺在一个箱子里,后由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出版,书名为《儿童文学作家论稿》。去年我在第一时间将此书送给柯岩,她异常高兴,也许她能从我的文章里回忆起自己三十年前接受采访时说的话,或许能回忆起自己更久远的年轻时代写下的灵动而快活的诗篇。
在闻知柯岩逝世的这几天里,我反复翻看这本书,在“柯岩专章”的这一节,我时常驻目,在字里行间,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当时微笑的表情、飞快的语速,还有针砭文坛时弊的干练模样。
我想起三十年前为了撰写“柯岩专章”去图书馆借来她所有作品狂热阅读的情景,想起当时年轻的束沛德为同样年轻的柯岩撰写《情趣从何而来》论文的往事,想起与她无数次的闲聊与正式的采访,想起1979年三次“文代会”上柯岩声情并茂的发言,湿润了台上台下作家们的眼睛……尤其难忘的是两年前在柯岩八十岁时座谈会上的盛况,想起工读学校校长、一个昔日的工读生至情的发言,一个癌症病人发自内心的倾诉。这时的柯岩已不仅是文学意义上的柯岩,她分明具有了社会学意义上的担当和引领,她火热的性格,燃烧自己的同时也照亮别人的内心,便格外具有另一种意蕴。从这个意义上说,柯岩永生,柯岩真像自然界中的那座名叫柯岩的石山,挺立在岁月的风云中,时光愈久,愈显现出珍贵与沉重的价值。
“小迷糊阿姨”,走好。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