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相机上路
去西藏,带着相机。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差不多每一个拜访西藏的游客,脖子上都挂了一部相机,甚至可能不止一部!即使没有沉甸甸的大家伙,一部巴掌大的数码相机还是必备的。佳能、尼康、莱卡、索尼——有点不是滋味啊,怎么不是日本就是德国造?!
拍风景。高原、雪山、冰川、草甸。西藏有大山大水。到过西藏,别处的风景黯然了。摄人文。庙堂、僧人、信众、风马旗、玛尼堆。西藏是离天最近的地方。到过西藏,才知道人可以如此虔诚。
谁的镜头能伸得更远?谁的镜头有最广的角度?
咔嚓咔嚓连拍。端相机的胳膊下沉,手指头磨出水泡。调焦,取景,高原缺氧让人气喘。感谢数码。如果仍旧停留在胶卷时代,纵然已经中产,也不是所有人都敢如此消费。简直是挥霍呀。摄影是烧钱的勾当。幸好,数码相机让我们不但可以马上看到刚刚被镜头凝固的景色,也可以删掉不理想的画面,为更美更理想倒出空间。16个G的内存也太小,如果哪一张都不舍得删掉,那就只有赶紧就地补充弹药。在西藏,一个人拍几千张照片轻而易举。带着笔记本电脑最好:把照片倒出去,又可以大显身手。
数码相机的发明,把摄影变成最大众的艺术,最广大人民也消费得起。羊卓雍湖畔不超过10岁的藏家男孩,为了让我和他怀里的小羊羔合影,一再向我保证:阿姨,我会拍照!我给你拍!!我和小羊羔的几张合影果真是他按的快门,人、景清晰,构图挑不出毛病。我甚至有点喜欢。
数码照片通过博客、互联网迅速传播,世界第三极,遥远神秘的西藏,从此恍若村子的那一头。
感谢相机,它让世界变小,和按它快门的主人一起见证了造物的伟大。
可是真的到西藏四处游走,时间越久,我才越发知道手中的相机有多致命的局限,纵然数码,纵然多少多少万相素,纵然多大的内存。雪山之高险英俊,不要说珠穆朗玛那样的高峰,就是随时可见的六七千米的山顶,镜头能拉过来多少?一望无际的草场,草似毯,花锦簇,野牦牛如画,如果画面能够更清晰!西藏的景色常常是全方位的,瞬息万变,你站在一个地方,环顾四望,恍若仙境,什么样的广角,能够360度收纳这样的景色?岂止360度,还有天上的云雾、脚下的流水呢,立体的呀,三维的呀!何况还有气味呢,还有声音呢!
所以,在西藏,我们需要经常把镜头关掉。造化面前,多高级的相机也显羞涩。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用心摄取远山、近水,感受云的湿润、草的芬芳。
什么样的镜头,能比人心容纳更多的西藏?
被电线切割过的风景
在西藏拍照,自然风光是重头。美景处处,汽车行进过程也舍不得关掉相机,随时准备打开窗户,把窗外的景色抓拍进来。
可是,且慢——镜头中除了雪山、草地、油菜花、野耗牛,还有什么?电线杆、电线。从远方延伸过来,又向另一个远方延伸而去。沿着山梁、河谷,一望无际。躲不过去。就那么横在镜头前面,横在画面上。扫兴。不是一般的。我们想拍的是大自然,电线杆、电线进来算什么?
说将就拍进来吧,在电脑上可以后期处理,可以把它们擦掉。
理论上讲是这样。实际拍摄过程,还是想尽量避开电线的干扰;甚至,有时候因为绕不开,干脆放下手中的相机。感觉不对。
希望拍下来的是原汁原味的自然。如果经过修饰,那还是自然吗?
盖上镜头的时刻,我想到了另外的问题:如果没有这些电线杆、电线,我们有没有机会几个小时就飞到贡嘎机场,有没有机会在平均海拔4千多米的高处,坐在汽车里拍照,有没有机会住星级宾馆,过现代人每天洗澡、看电视、上网的生活。
答案不言而喻。1939年,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委员长吴忠信为给达赖喇嘛主持坐床典礼,居然是绕道南海、马六甲海峡、印度洋,再从印度入境。入藏之难,不亚于李白时代的蜀道登天。今天从内地入藏,川藏线、青藏线,公路、铁路畅达,贡嘎、林芝、昌都机场飞机频繁起落,是进出藏更为便捷的交通方式。单是维持这些交通方式就需要多少电力的支持?遑论整个藏区越来越现代化的日常生活以及国防的需要。
所以,电线和电线杆是西藏另一道避不开的风景。现代化不是所有地方的必走之路——这种观点,是身处现代化之中、见识过现代化弊端之后的发言。现代化对自然的负面影响有目共睹。但是,你先现代化了,你让谁不现代化?凭什么你可以坐飞机周游天下,而我只能骑着骆驼在沙漠里踯躅?
现代化发展与最大程度保护自然,是人类面临的两难。不惟西藏,地球上所有的地方早早晚晚都将面临这种选择。人类太强大、太贪婪,对地球母亲资源的索取无止无休,早已不再是朴素的需求而是奢求。索取的脚步怎样才能放慢?索取的姿态能否更加理智?为什么总是把克制的义务寄托在别人身上,我们是否应该从自身开始反思?
进藏旅游小册子上的那句话让我难忘:到西藏,除了脚印,什么都别留下;除了照片,什么都别带走。
将被带走的是被电线切割过的风景。
还能怎样?
此处禁止拍照
终于,相机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此处禁止拍照。
在布达拉宫,在大昭寺,在扎什伦布寺。很多地方。脱帽、摘掉墨镜。迈进庙门的脚男左女右,不要踩在门坎上。
要敬畏神。
禁止拍照,既为保护文物少受闪光灯破坏,更是对神佛的敬畏。
取景器和快门休息的片刻,人的思想仍旧骚动。
对神佛的敬畏,表达的是人在自然、造物面前的惶恐、礼拜。西藏到处是神山圣水,关于山和水的说法多多,既有宗教层面的,也有更原始的自然崇拜。无论如何,心存敬畏,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多么难得的品质啊。敬畏自然,敬畏冥冥之中为我们规定了生死前程的造化。人不能自以为是。茫茫宇宙、漫漫长河,个体生命的瞬间何其短暂。去西藏走过一次的人,和在高原草场上生而复死的一头野牦牛,有多大的区别?
我们可以把照片连同相机一同带走,回到村子的这一头反复咀嚼、欣赏。可是你拍过的地方,过去有人拍过,将来还会有人再拍。当然,我拍下的和你拍下的不一样,这一瞬和那一瞬不一样,佳能和莱卡咔嚓下来的不一样,有经验的和没有经验的人拍下来的不一样。要的是亲历的过程。摄影也是占有的一种方式。可是还有我们拍不下的那些呢?那些禁止拍照之处,我们拍不下的不仅是物,还有物承载的内容。信仰是拍不下来的,敬畏是拍不下来的。或者说我们只能拍下来信仰、敬畏的外在形式而拍不下其精神深处。比如转经,比如等身长跪。我们知道那些虔诚的人在想什么?虔诚是用镜头和语言能够完全描述出来的吗?
我们只能用心去体会,去感知。
所以,人到西藏,即使可以端着相机拍个不停,也还要长着第三只眼。冷眼。旁观。看自己如看他人,看景是景又不是景。多一点冷静,多一点思考。照片是什么?一张张长方形的图片。甚至,可以说是碎片。即使把碎片全部拼接起来,就是世界的本来吗?如此简单?
想到相机没有发明时代的旅人。徐霞客的时代。那时候人只能用笔记录所见所思,描山水,绣文章。没有相机的时代,人看到的每一处风景都新鲜如初。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比我们幸福。我们,每一个来西藏以及任何别处旅游的人,都做过功课,看过太多的介绍文字、介绍画面。那些文字、那些画面,既从某种意义上打开了我们的眼界,让我们能够按图索骥,不走冤枉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看最多的内容,也从某种意义上打扰了我们的思路,阴险地将我们引向大多数人走过的路。旅行社中巴车司机知道哪个角度、哪个时间拍摄哪道风景最好,他会准时在预定的地点为大家停车,他知道大家喜欢什么。所以,最后,前一车和后一车游客拍的是同样的地点,同样的风景,他们为同一处美景唏嘘。游客很少需要自己发现。司机在哪儿停车你就在哪儿拍照好了。
当旅游变成一种经济,所有的观景点都成了收费处——根据游客的多少、喜好程度收费。除了交钱时多少有些算计,我们再不做他想。安慰自己:旅游不就是花钱嘛。
幸好,还有此处禁止拍照。
是不是想提醒我们:这个世界还有镜头收不下、解说不了的什么。
(作者现就职于辽宁省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