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传统国家”有两个标志:一、旧有文明曾经灿烂辉煌。二、近现代被工业化和现代化。一般来说,第三世界国家许多在此范围之内。此类国家中的一些——如中国,有着激烈抛弃传统以求改革的经验和教训。
如中国新文化运动。一是不得不矫枉过正以打翻一切传统,否则连修铁路都得为风水和祖坟让路,传统的强大使改革遭受到不可逾越的障碍与抵制,所以中国不得不直接从封建帝制跨入民主共和而无法走君主立宪之路。二是又不得不在之后承受其恶果,传统被抛弃后,社会就沦为西方文化的倾泻场,尤其当我们高扬“与世界接轨”的大旗之后。我这里并非对“与世界接轨”持异议,恰恰相反,秦始皇的“书同文,车同轨”奠定了中华文明的繁荣之基,明清的闭关锁国造成了中国近代的落后挨打,所以中国必须向世界敞开大门才有地球生存权。问题在于,开门之后既接纳了西方现代科技文明,又同时接纳了西方传统文化,那么,我们的传统文化摆在哪里?难道只有弃之如敝屣?
西方对传统反而不持这种态度。因为最初西方工业革命是从其自身肌体里自然长出的,是它生产力发展的必然结果,它因而对自身传统有着血亲感和荣誉感。而传统国家则或者是被殖民后被动地殖入西方文化传统,或者是为寻求道路而学习、模仿与引进西方文化传统,因而自身传统成为无价值或低等存在而遭到轻视与漠视。近年来连节日都成了与西方共度了,最流行的是情人节、圣诞节,再往后恐怕鬼节也要粉墨登场了。学习和模仿他者传统的结果,是自身传统的被覆盖与遗忘。
日本的脱亚入欧过程短而轻快,因此早早开始了现代化反思,回过头来重视保护传统文化,在全世界首先设立“文化保护财”机构来重点扶持能乐、歌舞伎等传统文化种类。中国、印度则长期挣扎在殖民半殖民状态里,中国还有过后的战后重建和急迫工业化转型,这个过程长而沉重,传统于是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然而世界越来越认识到文化多样性的价值,认识到传统国家的文化遗产作为人类遗产之重要性与不可复生性,尤其认识到它们作为现代创新的出发点与灵感源的价值和意义,因而日益重视对其保护,这就是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行动的理念基点和立足点。
事实上文明都是传统累积与裂变的结果,没有任何一种文明是无根的,除非天外文明突然闯入。因而人类文明与文化的每一次迸发都得益于传统。仅以人类的文化创造为例。我在一篇文章里描述:“对传统的发现与再发现,为人类艺术史上特别是当代艺术的创新提供了不竭的动力源。20世纪欧美艺术家从非洲、澳洲土著艺术里寻找到创作灵感,诱发了现代派艺术的崛起。欧美戏剧家从日本、中国、巴厘岛古老戏剧样式里发现了表演的原始可能性,促成了舞台变革的大潮。中国戏曲研究者从边缘闭塞山野乡村的傩戏、目连戏里发掘出传统表演的始原基因,惹动了当代戏剧创新的灵感。传统激成了人类历史上无数次的创造力迸发重复证明着一个真理:人类文明的任何过往都在指向着未来。”我们还看到,西方文艺创作在发掘东西方传统资源方面的广取博收,他们自己的哈姆雷特、安徒生童话百变千创的同时,美国好来坞把阿拉伯、印度、日本元素也嫁接过去,近年来甚至把中国的花木兰、功夫、熊猫以及杨家将都转换为西方语码然后推出。这些都说明,传统永远是创新的渊薮,传统国家资源照样可以为现代文明所转接。
而传统国家的文化积累更加丰厚,如中国这样五千年传统延续不断的国家文化积累尤其丰厚,如果它的现代化进程大幅抛弃传统资源,那无疑是对自身价值总量的极大砍削和对人类资源的无知浪费。当下人类文明已经进入了东西方文化融合互补阶段,现代工业文明缺少了传统中国的资源注入会显得极不完整,我们应当清醒认识和自觉意识到这一点。
所以我的观点是:后发实现工业化的传统国家,一定要将保证自己的传统延伸放在第一位,从而为自己的文化创新乃至世界的文化创新保留一畦根脉,也为人类对既往家园的精神寻根保存一块归栖之地。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