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许辉的散文集《和自己的脚步单独在一起》(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1年7月出版)时,想起两年前,我为他的散文集《和自己的心情单独在一起》写过的一篇书评,将他在文本中的抒情形象与巴黎拱廊街踯躅独行的闲逛者做了一个类比。他操作散文世界的方式,他内心生活的步态与本雅明笔下游手好闲的人,那四处游荡特定的知识分子形象之间有着莫名的相似。在许辉的写作中,大地与行走,审美的对象与审美的方式,几乎是同等重要的,但这种大地上的行走,与惯常的行走散文有着精神气质上的不同。
这种区别体现在哪里?也许就在于,作者对于某种体制式的,可划分的散文写作方式从精神根源上的拒绝。一直以来,散文领域几乎成了丧失艺术标准的领域,它表现在灵魂从散文的抽身而退,以及技术对散文的善意侵蚀。当大文化散文、行走散文、小女人散文,成为可以复制的数学公式,而散文家只是将不同的数列组合代入公式,从而完成一个看似完全不相似的运算结果时,散文也越来越像是史料、功用、司空见惯的情感的制度式罗列,而与个体的特质相去甚远。而在对许辉散文的阅读感受中,不会与以上公式化的阅读相逢。
在人们将散文中的文化史料陈设,案头学问展览默认为知识分子散文的写作方式时,散文——这一知识分子个体精神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却真正隔开了与知识分子精神上的勾联。是的,散文中的文化关怀怎能与散文写作者的精神状态或者生命的原创力距离遥远呢?这种写作的精神状态与生命的原创力可能会因为个人的经验、喜好而在文本上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外形上的差别,但最终的指向却是一致的。以作家人格的体验,进入心灵的通道,通过语言的独木桥,进而展现散文最饱和的内涵。
许辉是大地的观察者,这观察的世界是由他的脚步所展开的。而他的脚步,则总是亲近季节的转换、农事的更迭,与作物、劳动、繁衍、民族的血性、人类的根紧紧联系在一起。那些河流的泥汊,那些庄稼地里的拔节,镇上小酒馆粗糙的吃食,俗气得几乎使人落泪的底层男女的交流和爱情的歌唱。他详细地记录大地上最平凡无奇却又实在构成生活肌理的事,他详细描摹每一条河流可能的改道。他发文化怀古之忧思,他是那么深切地怀念一片地域原初的模样:“从表面上你可能真看不出它(宿州)的潜移默化的风土、人文的更变……我们正在远离宿州,远离我们心底下一座苍茫可感的古城,开始我们某种流离失所的漂泊。”
许辉与通常的自然主义写作者不同,他有时写具体而琐碎的人与事,摊饼的夫妻,火车上痛哭的姑娘,去爬一座风景再普通不过的山,并且与人搭话,但他的散文,即使是景物的描写,也透露着人类生命的痕迹和张力。
许辉循着人类生活的痕迹,按图索骥地回到某一地域文化的发源点。一个地区人物的样貌、秉性,必定与一个地区的泥土、气候、光照的角度、大地的起伏等等有着深刻的联系。泥也不同,“东方淤白,西方焦黄,南方血红,北方傻黑”,远乡的黄泥香,近郊的黄泥则颜色杂而味道腌臜。因此,许辉是个风俗画家,而不是一个单纯的景观游览者。
那么,许辉的脚步意味着什么呢?他那么亲近季节与乡土,亲近某种情绪性乡土情味,那不断的重复性的行走仅仅表征了散文主体的审美癖好么?
可以说,在他眼中,或者取景框里,行走的脚步途中,历史文化不仅是时间的存在,更是空间的存在,是具体的生活细节的累加。“我们的根可能真的就结缘、包含于不同的民风之中,并且为某种特别的文化动机所支配,虽然我们无从知晓。”他想倒回头去,到泥土最为纯净的地方,寻找人之所以立人的最本初的品性。同时,作为一个参与书写的知识分子,他从那里走出来,切实地感受到土地的巨变与时空的隔膜;同时,他又迫切想回去寻找淳朴恬静的灵魂依托。
在许辉这本涵盖了杂乱无章的脚步行走的随笔集中,我们看到,所有的碎片如镜像一般,交错杂陈,指向许辉写作的根本,濉浍平原那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所深深蕴涵的人类学、文化学、哲学、美学等的所有意义。正如巴尔扎克穷其一生搭建了巴黎与外省交汇处上的重要地标《人间喜剧》,正如帕慕克围绕着伊斯坦布尔编织他的文学摇篮和最终的墓穴,许辉也把濉浍平原上的碎片拼贴成了外在的映像,再造了一片充满作家个人灵魂细节的土地。
(作者单位:安徽省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