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村的路肯定不止这一条,可它就在公路北侧,所以,即便驶过了路口,我还是把车掉了个头,然后顺着那段坡路,慢慢滑了下去——路,夹在两道土崖间,与路基构成一个45度角——到了坡底,视野就开阔起来,绿的树和褐色的窑院尽收眼底。窑院都是浮石垒就的,依着坡势,层叠而上,一排比一排高,是典型的山村布局。
村庄背靠的那座山,叫黑山。
大半个县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座山,山顶上的烽火台像个小老头儿,一年年站在那里,离着老远就瞭得到。好多次我在火山间的阡陌游荡时,总会看到这个日渐衰老的村庄,尤其是一场大雪过后,那斑斑驳驳的老窑洞更是让人担心。这也是我此次进村的目的——近距离地拍摄一下这些窑洞。
我把车丢在路边,和朋友一起进到村中。
天上有云,也有风。风赶着云在村庄的上空飘荡。
这是村东头,一抬眼就能看到北边那条大壕堑,它与远处的黑山沟通起来,将东边的几处窑院与整个村庄隔了开来。东边一处院子的西墙根下,停着辆卸了轮胎的三轮车,不远处的干草堆前是七八头毛驴,几头脖子一弯一弯地在吃草,还有几头抬着长长的脸在沉思,像陷入了无限的忧伤中。其中的一头见我在看它,也拉着长脸看我,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吃草了。靠近南边公路的土崖下嵌着十几孔土窑,都装着门,有铁皮的,也有木制的,都锁得紧巴巴的。门框两边裱了砖,看得出很费了一些心思。我猜想,这些窑洞可能是存放山药的。
村中只有东西一条街,路是水泥面的,窄窄一溜,假如两辆车迎面开来可能就错不开了。路南有几排窑洞,更多的窑洞都在路北。窑洞都很老很老了,老得长出了白发,风一刮,白发就贴住了头皮,风过后,又站了起来。其实窑顶上长的不是白发,是一种叫白草的草,毛茸茸的,让阳光一照,很耀眼。路南的巷子口,坐着个老妇人,风也掀起了她的白发,就跟窑顶上的白草似的。
都长着白草呢。朋友惊讶地叫出声来。
不是白草,是白发。我说。
老了,这个村庄老了。朋友说。
说话时,我看到风又掀起了窑洞的白发,刮得乱蓬蓬的。风让这个村庄更老了。
我们沿着这条街继续往西走。我发现路北的好几条巷子都封了,巷口用浮石拦了墙,墙上堆着些干杏枝。不用说,有好多窑院已没人住了,院墙里杏树的枝枝杈杈却探出了墙头,杏花早已开过,眼下,展开的叶片将墙头都染绿了。我给这些墙头都立下了存照。
我拍照时,有位老者一直在几步远的一个门楼下望着我们。那应该是他自家的院子——门洞敞开着,浮石垒就的窑洞和院子里吃草的驴都暴露了出来。我走过去时,他还坐在那块石头上连抬抬屁股的意思都没有。门楼的另一边也是块黑石头,跟他屁股下的那块一般大小,都是我们这个地方常见的火山岩。我去过的一些类似的乡村,所有的门楼前都有两块这样的石头,相当于安放了两只把门的石狮子。通常,这样的石头总会有老者坐在上面。有时候,他们会在这里坐上半天,一天,你不知他们在想什么。
我向他打听起了村中的一个人——十几年前的老冯村长,他半天也没听清我说的啥意思,只是嗯嗯啊啊地应承着。我只得从他面前走过,走了一段路再回过头时,他还在看着我,我冲他点点头,笑笑,他马上就把头扭到一边去了。又走了一段,我回过头,发现他还是那样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大概在想,这个拿相机的人到底想干啥?这些破窑洞真有那么好拍的?
这个村叫东阁老山村。十几年前,我在这个村当了几个月的工作队长,是抽调下去搞宣讲的,至于宣讲了些什么,最后又搞出了什么名堂,现在一点都记不起了。阁老山的山脚下也有个村子,也叫东阁老山村,那村和我现在驻足的这个其实是一个村,那个是新村,这个是旧村。十几年前我下乡时住在新村,当时无论新村还是旧村人都挺多,如今,新村也没多少人了,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留下的多是些老人和孩子。记得那年快离开时,老冯村长请我去他家吃饭,他家便在旧村。那天下着雪,黑山脚下的这个村庄白茫茫的,我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路上,走在两道浮石墙夹成的幽深的巷子里,耳边只有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远处的山是白的,近处的窑洞也是白的,走在雪里的鸡呀狗呀也是白的,让你觉得是走在了一首古诗的意境里。
真像是做了个梦,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我们往一条巷子里走。脚下的路是一面斜斜的坡,朝着北面的黑山渐渐升高。这其实是条街,村子还红火时的大街。老远就能看到那个粮囤似的水塔,水塔是潮湿的,可能还在用,边上是一根水泥电杆,我照水塔时这个直竖竖的东西总是想挤进取景框来,让你无法回避。还有几只鸡也进入了我的镜头,鸡们可能是村庄里最低调的活物了。早起打过鸣之后,接下来的一整天,它们好像就再不去发言或讲话,就那么默默地刨食了。要不是突然闯进了镜头,肯定也不会引起我的注意。
狗就不一样了,我觉得这个村子的狗,根本就耐不住寂寞。我才照了几下,一条大黑狗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冲着我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巷子空空荡荡的,这条狗发出的声音就分外地响,亮,亮得像它身上黑色的皮毛。我见到的狗,一般是,你不去理睬它,它汪汪几声也就走开了。这条狗不是,这条狗好像是狗类的一个异数,顽固得很,越咬越凶,看那意思,不把我们撕成两半它就不打算离开。
我一弯腰,捡起了块石头。狗怕弯腰,这是我小时候就接受过的教育。果然,这条狗一夹尾巴,开始后退了,退了一段,它又停了下来,抬嘴冲着我汪汪汪地叫。这厮太不友好了,我骂了一句,手中的石头即刻飞了出去。其实我也就是想吓它一吓,并没有要击中它的意思,所以石头就长了眼睛,绕着它射出去了。但这条狗还是给吓坏了,尾巴一夹,箭也似的逃得不知踪影了。
我还是想错了,当我们顺着巷子继续北上时,先前给吓跑了的那条大黑狗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五六个同样颜色的帮凶,形成了一个气势汹汹的黑色方阵。我知道遇上麻烦了,提醒朋友沉住气,不能让这些家伙看出我们的胆怯来。我们定定地立在那里,面对着它们的万丈狂吠。这样对峙了几分钟,这群狗明显有些怯阵了。我觉得该出击了,一弯腰又捡起块石头,果然,它们抢在飞出的石头前跑了。跑了一段,又停下来冲着我们狂吠,极度害怕中的狂吠——面对两个蓦然闯入的陌生人。
我拉着朋友,接着往村庄的高处走。
我并没有走到巷子尽头,巷子口给一处快要废弃的窑院堵上了。这一排院子前,有一片空阔的场地,门户前堆放的葵花秆垛,秆子让雨水侵蚀得已经生了锈。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这样的垛子,我都会生出一些感慨,好像这是垛在一起的旧时光,老年代,或许它们真是时光老去的标志或化石?
我们决定打道回府。
出村的这条路与我进村时看到的截然不同。
路边是一条浮石沟,沟里滚的尽是些褐色的浮石,沟坡上站着一片杏树,至少有十几棵或者二十几棵吧。坡上沟下也生着那种白草,风一吹,草就伏到了地上,风过去了,草又站了起来。这个地方我从另一条路来过,好像也是来拍照吧,当时我以这些杏树作前景,照过远处那座高大的金山。那时,杏花开得正旺,一棵棵都落了好大的雪。也就过了一个月,枝头就结满了拇指肚大的酸毛杏。
我们不由得下了车,站在树下,看着那些酸毛杏拥挤在枝头。这一条沟很安静,这些杏树也很安静,好像从没有人来过这条沟,也从没有人打扰它们的生长。再过一段时间,杏儿成熟时,会不会有人来采摘?我摘了一颗,吃进嘴里觉得又酸又涩,果然叫酸毛杏。忽然,听得沟底有人在骂牲畜,探下头看,是一群羊和一个挥鞭的五十多岁的汉子。可能是发现了我们,他不再骂羊,一眼一眼地看我。我和他隔着沟说开了话。
老哥,放羊呢?
啊。
给谁放呢?
还能给谁,给我自家放啊。他说。
放了这么多啊,有五六十只吧。
这还多?
我不由笑了,多少是个多?
至少百十来只,能给娃们换个媳妇吧。
哦,老人家,几个娃?还有没成过家的?
三个,老大的娃儿都上学了,老二也嫁了,都在县城,还有个老三没成过,在内蒙古的包头做工呢。
哦,都挺好的,这沟里的杏树谁的?
谁的都不是,野杏树。
好像没人来摘杏啊。
你这后生说话真失笑,人都没了,村子都空了,谁还来祸害啊。
我忽然不知说什么了,看着他赶着羊群走远,消失在了那边的沟洼里。这时,风又刮过来了,掀起了浮石沟的白发。风把这浮石沟也刮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