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那会儿,北京最爱去的公园,一个是颐和园,另一个是香山。这些年年纪大了,颐和园再未去过,香山倒是常去,只是不是去爬山或赏枫,而是看望好友、剧作家王朝柱。王朝柱为了专心创作影视剧本,当然,还为了减少夫人生活照顾的劳累,好几年了,他寄居在香山脚下临时的“家”。
每次搭乘朋友的车,去王朝柱香山住处,途中在车上静坐时,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颐和园的佛香阁,香山的“鬼见愁”,是这两个公园的最高处。我当时年轻气盛身体好,只要是去,必定要一鼓作气攀上顶峰,尽览满园四季美景。
有次想到这些往事,我忽然顿悟:仿佛沾了香山的仙气,仿佛润了香山的圣水,王朝柱的创作步步攀高。在革命历史题材的影视创作中,一路引领风骚越发地耀眼,被圈内人公认为一棵“常青树”。如果把他的影视作品,当做园林美景观赏,可以说,同样像香山红枫一样迷人,而且越到晚秋越加红润……
在苦难中体验人生
认识被好友通称为“柱子”的王朝柱,至今二十多年了,尽管喝茶聊天的时间不算少,敞开心扉交谈甚至于争论的时候也有,应该说,彼此还算了解还算“铁”吧。可是仔细想想,特别是提笔要写他时,王朝柱于我,仿佛就是一本似懂非懂的大书。说懂,是他那表里如一的性格;说不懂,是他近乎传奇的经历。因为王朝柱从未主动说起他的过去,我怕有什么伤痛触动他,自然也就不好随便探询,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不曾真正完整地知道,王朝柱艰难坎坷成长的细节,以及他从作曲家成为作家的道路。但是,从侧面却反映出王朝柱的为人,即使今天功成名就了,他也只拿作品跟世人说话,绝对不吹嘘作品之外的事,我想这才是一个真正作家的品性。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他上来就说“我是农民”,到现在成了编剧大家,依然“我是农民”不离口。开始以为,王朝柱这么说,是在作秀。后来对他有些了解,这才知道,王朝柱对于农村、农民,有着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这位从杂技之乡——河北吴桥走出来的苦孩子,跟朋友们讲过一个故事,那是在“文革”,王朝柱当北京保守派组织头目时,有一次江青接见红卫兵,问大家是什么出身时,王朝柱说:“我是贫农出身。”江青又问:“你家几代贫农?”王朝柱回答说:“我家从周口店起,就是贫农。”据说,此话后来成了王朝柱的“经典语言”,曾经在北京红卫兵中流行一时。即使我们未曾亲临其境,总还可以想象得出,在那个讲究家庭出身的年代,王朝柱说此话时是多么骄傲,说不定还带点得意忘形呢。然而,这却是王朝柱的心里话,更有着不可怀疑的真诚,因为王柱子从来不说违心话,即使是现在,他依然坚守着自己的信念。一个人的思想感情,可以这样,可以那样,在我看来都无所谓,可贵的是不来回摇摆。那么,王朝柱何以还这样理直气壮,以自己出身于农家为荣呢?我想,这是因为王朝柱从骨子里就感念他的农民血缘,更忘不掉家乡人对他的养育之恩。
后来我知道王朝柱的童年异常悲苦。在他五六岁时,父母和他的八个兄弟姐妹相继去世,最后全家只剩下他,还有大他十多岁的哑巴哥哥。没有了大人的照顾,小哥俩生活就没有了着落,这漫长的人生路,该怎么走下去呢?幼小的王朝柱就由哑巴哥哥背着,在故乡街头乞讨为生。好在杂技之乡的人自有糊口本领,稍大后他就跟着别人学耍猴儿,后来又随乡里人学击鼓吹笛子。可是,王朝柱并未把这停留在谋生的手段上,同样也未把艰难当做苦药来吞服,而是在苦难中体验人生真谛,从谋生手段中学习本领。他十多岁击鼓弄笛喜欢音乐,开始懂得些音律乐理,这为他后来走上音乐之路,打下了坚实基础。家乡解放后土改分地主财产,别人都抢着分地主的田地和房屋,王朝柱却傻乎乎地抱来两大箱闲书,从子经集注到公案武侠到五线谱,他都视为珍宝地饱览收藏。由此我也就理解了王朝柱后来为什么那么痴迷于图书,有着多方面的深厚渊博的学问。
当我知道了王朝柱的这段幼年经历,就完全懂得了他对农民的感情。他每每满含深情地讲述童年,一向乐观的王朝柱语调竟然那么凝重,仿佛苦难的历史还留在心室,只要轻轻地掀动就会触动他的神经。难怪在他的电视成名作《长征》《延安颂》播出后,我认识的几位文学界朋友看过后,都对我说,这两部电视剧有股深深的感情倾注其中,没有过去那种干巴巴的说教味道,政治内容的电视写到这个份儿上,并不是很容易的呀。只有作者心海情感波涛在不停涌动,作品才会展示出大气势大格局。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写革命历史题材的电视剧,为什么王朝柱是独一无二的高手了。王朝柱电视剧本的情感和气势无人代替。
童年的苦难,没有阻挡住王朝柱的成长,反而造就了他坚强的性格,而且铸成了他的进取心,直到今天,王朝柱都有股浩然锐气,在创作上永不满足。写了这么多部电视剧,又都是革命历史题材的,每一部都有突破,不仅不重复别人,更不重复自己。最近播放的电视剧《辛亥革命》,历史和艺术都达到一个高峰,让更多的人认识了王朝柱。
在逆境中博览群书
我的少年时期,是在天津度过的。那时每每走过富裕家庭房舍,都会听到悠扬的钢琴或小提琴声,所以在我的印象和认识中,没有良好经济状况的家庭,学习艺术特别是西洋音乐,无论如何会受到一定的条件限制。比方说音乐世家的子弟,比方说家庭经济好的孩子,这都有可能走进音乐学院,因为,至少得接触过西洋乐器吧?可是,从乡间来的十五岁少年王朝柱,就是凭着一只笛子和粗通的乐理,硬是考取了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这应该怎么解释呢?我想只能说:天赋,天赋,艺术天赋。如果说还有别的条件的话,那就是农村孩子的志气。
中央音乐学院天津和北京的校址,我都去过,那种艺术氛围是非常洋气的。一个河北农村来的孩子,进入这么一个洋气的学校,王朝柱会如何融入和适应呢?王朝柱说起当初,无限感慨。他说,我那时身穿黑棉裤黑棉袄,棉裤还是大裤裆的那种,裤腰向左边一折扎一条绳,说的满嘴是河北吴桥话,真的是土得掉渣儿了。就这样王朝柱考进中国最高音乐殿堂。出身富裕家庭或来自城市的同学,开始时对这个土里土气的同窗侧目相看,但是王朝柱的博闻强记和丰富的政经知识,以及优异的学习成绩都高人一筹,使同学不得不暗自佩服,并且得到院领导和苏联专家、老师们的称赞。他从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后,被院长赵沨留下做秘书。平静的校园生活,稳定的学校工作,给王朝柱未来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他会有怎样的前程,谁又能说得出猜得到呢?
可是,人生毕竟不是穿衣吃饭,人生更像难测的天气。当“文化大革命”风暴突然卷起,整个中国顿时成为狂热的海洋,滚滚浪涛无情地扑向老师,凭着自己“朴素的阶级感情”,还有农村孩子特有的仗义侠情,王朝柱勇敢地站出来保护老师和老干部,成为中央音乐学院一派组织的头目,后来又成了北京市红卫兵的领袖。这就使他有机会接触“文革”领导人,隐约而敏感地觉得林彪、江青一伙人,所作所为好像潜藏着政治野心,他向同学表述了自己不满的情绪,结果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遣送到天津葛沽劳改农场劳改。寒来暑往一去就是六个年头。
人生的大起大落,王朝柱没有消极对待,而是借助这段时光读书。他在农场没有干农活儿,而是放鸭、养鱼这类副食品生产,这就给他提供了灵活的时间。当时的政治环境和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读别的图书,恰逢此时毛泽东提倡读史,他就在“合法”的范围内,理直气壮地阅读历史书。从《史记》到通史,从近现代史到中共党史,一部部地阅读,一部部地研究比较,既丰富了历史知识,又开阔了人生视野,当然,更为他今天的影视创作奠定了基础。由他编剧的电视剧《辛亥革命》,最近在中央电视台连续播放两轮,收视率之高反响之热烈,超过他过去的任何剧作。这是为什么?除了艺术上的精良,还因为史料的真实。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说到电视剧《辛亥革命》,在座的一位历史学家说:“我搞了一辈子近代史,关于‘辛亥革命’的许多事情,都没有王朝柱说得清楚。”这正是在革命历史影视创作上,王朝柱的过人之处,更是他被业内公认为编剧大家的原因所在。
我的许多朋友经我介绍,陆续认识王朝柱以后,时不时想找王朝柱聊天儿,就是想听他讲历史故事。有次张凤珠、胡健、韩小蕙三位作家,跟我去王朝柱住处聊天儿,从下午两点到晚上七点,整整五个小时都是王朝柱在讲,历史上每位人物的性格,每个事件经过的细枝末节,他都讲得栩栩如生清晰可见。在回家的路上,这三位女作家说起来都非常佩服王朝柱,说:“柱子的记忆力,简直就是台计算机,时间、人名、地点,这是最难记的了,柱子却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擅长历史题材创作的王朝柱,写出这么多部影视剧剧本,很少在史实上遭到质疑。
王朝柱在中央音乐学院是学作曲的,参加解放军分配到歌剧团顺理成章。后来他的文学才能又表现出来,就又调入总政话剧团当编剧。这既改变了他的命运,更让他的文学潜能得到发挥,从此,五线谱换成了方块字,用另外一种艺术形式,谱写他心中的交响乐。依然不变的就是革命的主旋律。
在创作上绝不迁就和敷衍
王朝柱赠送我的书,我未仔细数过,反正占据了书柜一格子。据王朝柱自己粗略计算,大概有两千多万字。前些时去天津参加会议,跟作家蒋子龙老弟聊天儿,同样是文学大家的蒋子龙,说到他这位沧州老乡王朝柱,蒋子龙感慨道:“柱子写了那么多东西,这才是真正的著作等身呵。”电视剧《辛亥革命》播放获得强烈反响,一位著名剧作家谈起王朝柱的成功,他概括为四个字:忠诚,勤奋。王朝柱创作的勤奋就甭说了,若说他对国家、民族、信仰的忠诚,并非每个知识分子都能做到,具体到王朝柱,这正是他勤奋的动力。
王朝柱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天气变凉就要犯喘病,就是这样他也要坚持写作。十几年下来写出多部大戏,从《辛亥革命》到《解放》,举一人之力完成百年中国比较完整的“屏幕上的历史”,以至于被业内称为“王朝柱现象”。
作家的名气和成就,靠的是作品,而不是别的因素。王朝柱的“霸主”地位,就是靠长年累月,开始是用笔一字一字地写,后来是用电脑一字一字地敲,这才成就了他今天在影视文学界的地位。王朝柱的两千多万字作品,我不可能每部每本都仔细读。但就我读过或观赏过的作品而论,给我的总印象是:写历史注重史料翔实,写人物关注生活细节,尽管这是这类作品的普遍创作规律,但是由于王朝柱写的都是大事件大人物,因此,在这方面尤其需要注意,稍微处理欠缺就会失真或虚饰,让读者觉得不可信。可是既然是文学创作作品,又不能完全拘泥于死的史料运用,还要体现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才能,在这方面王朝柱很有自己的想法。他曾经不止一次跟朋友说:“你让我写什么,我听你的;究竟怎么写,就得听我的。” 所以在王朝柱的作品中,毛泽东和蒋介石,这两位历史大人物,每一次都有所突破,毫无概念化和脸谱化,呈现读者面前的他们,首先是人,其次才是领袖。有的人知道我跟王朝柱是朋友,观赏完他的电视作品,曾经向我发问:“喂,你跟王朝柱那么熟,你能告诉我,王朝柱写毛泽东,还有蒋介石,怎么每一部跟每一部都不一样啊?看过还都觉得是那么回事儿?”我想这跟王朝柱坚守的创作原则“大事不虚,小事不拘”不无关系。
朋友们大都知道,王朝柱在创作选材上,自有其标准。正如他所说“共产党只写领袖人物,国民党只写上将以上”,其余都不在考虑之列。对于这些人物和历史的研究,王朝柱格外用心和用功。有一次朋友带一位外地干部,让我引荐找王朝柱写写某革命老区,说经费多少都不成问题,我带着这位朋友和那位干部,高高兴兴去香山找到王朝柱,好茶好话接待完我们,一说正事却被王朝柱一口回绝。原因是这个地方,这个历史事件,没有多少可写的,王朝柱绝不因你有钱,就迁就你去写。有部很重要的题材,主人公是中共领导人,王朝柱写成了剧本,专家审阅后觉得剧本基础很好,临要组织拍摄时,却遭不该干涉的人的干涉,王朝柱宁可不拍绝不屈从。所以这个剧本成了他惟一未能拍摄成的电视剧。
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好多。有人说王朝柱太“牛”了,有人说王朝柱太“傻”了,我却觉得,王朝柱很有主见很有智慧。作家跟任何人一样,时间就那么多,如果光认金钱或者想出大名,在创作上毫无选择和节制,粗制滥造,就不可能有精品问世,更会愧对手中的笔。有次我见王朝柱写得太苦,找他写剧本的人又多,就劝他学学有的走红作家,找几个人成立个创作工作室,由他出思想、题材和构思,然后由别人执笔完成。他听后说:“那可不行,我的本子就得我自己写,别人写我不放心。宁可自己累点儿也得亲自动手。”
王朝柱创作的电视剧本,有30部已经拍成影视片,部部获得各种大的奖项,光国家级优秀电视编剧奖,王朝柱就拿了八次,并获得中国十大编剧称号。获得如此多殊荣的,在影视编剧中,几乎绝无仅有。可是,王朝柱在创作上倾注的心血,王朝柱在生活上简单的程度,却并非陌生人所知,反正我不只一次见他用一碗素面果腹充饥,而后继续写他的剧本。像《解放》这样的大型电视剧,他也就用了半年时间,就拿出本子供有关部门审查。这样的写作速度堪称“王朝柱速度”。由于他的剧本成活率高,理所当然,约稿者也多,可他依然低调做人做事,只要你找上门来即使不写,他也总是把知道的素材,耐心讲述出来并出些主意。
在亲情友情上从不走样儿
人一阔脸就变。这是中国人最忌讳的事情,却又是许多人易犯的毛病。王朝柱在做人上的美德,比之他创作上的成就,更让我欣赏更让我敬佩。尤其是对家人和朋友,在我的印象中,几十年从未走过样儿。在追名逐利的文坛上,在热闹如市的影视圈,能够始终把握住自己,这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可是王朝柱做到了,多年来甘于寂寞潜心写作,惟一应酬就是偶尔找朋友聊天儿。
就拿开作品研讨会来说吧,以王朝柱影视剧创作的影响,请些党、政、军界要人,或者请些文学界头面人物,再借助他熟悉的各级电视台,热热闹闹大肆宣传一番,让自己名声更大些,在炒作成风的文艺圈儿,我想这也算正常。何况政界军界官员中,有的还是他的朋友或领导,请过来捧捧场也没啥。岂知王朝柱另有想法,他开过的几次作品研讨会,既不请领导也不请当红评论家,连影响最大的传媒单位,都不在邀请范围,他只请多时不见的老朋友,借此机会见见面吃顿饭,对他的作品,你说几句也行,不想说也可以,他从不计较你是否说好话。用他的话说:“来了就是看得起我柱子。”所以参加他研讨会的人,多则二十来人,少则十几个人,大都是早已退休的闲人。
王朝柱为人实诚,人们愿意跟他交往,听他讲述历史轶事,还因为他宽容、大度,没有名人的架子。已故剧作家叶楠患病时,有一阵心情非常不好,时任《传媒》杂志主编的李晓燕,为给叶楠些许安慰和快乐,有天做东请几位文友吃饭,饭后想陪叶楠聊天儿解闷儿,有位朋友可能是有事情,吃完饭就匆匆离去。因为事先未跟朋友们说明,包括王朝柱在内也跟着走了,惹得叶楠大发脾气,冲着我喊:“你不是说聊聊天儿吗,怎么都抹抹嘴走啦?”我一看事情不妙,未给老叶带来快乐,反而给他增添了烦恼,怕影响叶楠身体,立刻给王朝柱打电话,王朝柱“打的”走到半路,又折回来陪叶楠聊天儿,直至傍晚,叶楠听王朝柱讲那些历史故事,忘记了前边的不快,大家才高高兴兴地回家。
王朝柱的《解放》和《辛亥革命》,都是跟天津合作拍摄的,他的下一部电视剧《寻路(暂定名)》,很可能还与天津合作。有朋友对此大为不解。后来在一次电话聊天儿中,王朝柱深情地跟我说:“我在音乐学院读书,‘文革’中当‘反革命’劳改,我的第一部作品《巨人的握手》拍摄,都是在天津呵,我的户口在天津一放就是三十年,直到去年才迁到北京落户。我早把自己看做天津人了,天津就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为故乡做点事,这还不是应该的吗?”
我一向认为,只有善待家人和重情义的人,你去交往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一个人如果对家人都不好,不可能对外人好到哪儿去。我最初认定王朝柱是可成为朋友的人,就是看重他刚开始影视创作,得到第一笔稿费没有自己花掉,而是让他爱人带着两个女儿,趁春节放假之机出国旅游,自己孤零零地在家泡方便面吃。
在王朝柱的心目中,友情比金钱官位都要神圣和重要。
王朝柱常说:“这年头人与人的关系,能够维持三年以上,就相当不容易啦。”可是,我和李硕儒跟王朝柱的友情,至今已经二三十年了,王朝柱这位老弟始终如一,对我和硕儒两位大哥尊重关照。
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浓厚感情的人,怎能写出那么多部影视剧,感动千百万观众?而即使政治色彩很浓的影视剧,在王朝柱笔下都充满感情,我想其原因就在于剧作家王朝柱,是位有深情厚谊的人。他就如同香山的枫树,越是经过霜季就越红润亮丽,默默地把真诚献给千万读者和观众。
好样的,王朝柱。